她神色漠然,又似乎十分自责痛苦:“走夜路,夜里有狼,你举着火把,狼才?顾忌。你不唱歌,财主不会顾忌。如果上次歌会的?这歌能唱完。这个寨子里的?财主,得有几天不敢提租子的?事,老鱼头也不会死!”

黛玉一怔,忽然浑身一抖,明白了她的?意思。脑海中,闪电一般的?,捕捉到了自己不安感的?来源。

她也忽然恍然大悟,为?什么乡亲们这么尊重传歌人,这么尊重三姐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

“只有穷苦的?乡亲们唱山歌”,因为?大人先生们视这个做粗鄙的?俚语乡音。

有共同的?语言,就容易变成暗号乃至于旗号。

难怪……这哪里是传歌,分明是威慑,是聚众演练的?威慑!

这也就是为?什么她们“只是唱歌”,就得罪了当地绅士的?缘故。

想起这些天看到的?传歌过程,想起自己叔叔,也提到过,广西好?几次轰轰烈烈的?大抗租,一开始,都是唱山歌!

……

……

刘四弟正在?做梦。

刘四弟年纪还很小的?时候,他爷爷刘大川还活着。

那时候家里总共七口人。

刘大川,刘大石,刘大石的?老婆李云娘。还有四个孩子:大姐、二郎、三姐,四弟。

刘大川吃够了苦,只想靠勤劳攒出几十亩地,好?不再让全家饿肚皮。于是领着全家到了一处荒山荒地居住。

成日?里,刘大川和儿子刘大石辛辛苦苦开荒种?田,比老牛都还吃力,在?水稻田里踩着淤泥低着头,来来回回,累得脊梁都弯了。

儿媳妇李氏,则总是在?山里来来回回,领着大孙女芳娘劈开荒山造茶林,深山砍柴。

而剩下的?几个孩子,大郎十一岁,去给一个地主放牛。

九岁的?三姐,就领着四弟,在?别人嫌恶的?驱赶,到处去捡粪回来给土地添肥。

每天全家出动,钱全拿来买种?子,租用犁耙等。

全家七口人,只有两件勉强完整的?衣服。睡三卷爬满虱子的?破草席。勒紧肚皮度日?。

幸好?年来风调雨顺,眼看着丰收了几次,刘家总算慢慢攒出十二亩地。下一步,应该是买牛了罢?

只是,一年,收成的?不久前,刘三姐和刘四弟俩捡粪回家,只见?家里的?破土屋,烂泥墙倒了一面。他们爷爷正在?一个穿绸衣服人的?跟前,低声下气?地叫了一声:“这位老爷......”

穿绸缎的?人,身边站着几个打手模样的?壮汉。那个穿绸衣的?死胖子,剔着牙,打断了刘大川,说:“我是最讲道理的?人。你看,地是我的?,山也是我的?。你们在?我的?地上种?东西,怎么能不交税不出租子?”

刘大川颤抖着说:“可......这地分明是荒地,山也是荒山,那山上的?茶树、地里的?庄稼,都是我们自己种?起来的?。这、这怎么就成了你的?地了?又怎么要交租子?”

那胖财主哼了一声:“你老爷我前几天刚花银子从官府那买了地契,那这地和这山,上面的?东西也就都是我的?了。”

说着,他看了看这破土屋,转了转玉扳指,说:“你们私自在?别人的?地上建屋开荒,理应该把你们赶走。只是看你年老,又拖家带口的?,老爷我不像别的?劣绅,却是个最慈悲心肠的?人。所以也不赶你们一家人走。这样吧,你这水稻田和茶林,都交十税三的?租子,你们以后就就是我家佃户了,也不用从这里搬走。”

刘大川抬起头,忽然问:“我要是不交呢?”

“这地是我的?。你们不交租子,凭什么住?你们滚蛋,我另外找个人来种?这茶林和这水稻田。”

刘大川的?老老实实的?眉毛,一下子怒火万丈地竖起来:“你凭啥子!这水稻和这茶林,都是我们家辛辛苦苦买种?开荒种?起来的?,没花你家半分钱!你凭啥子赶走我们,再把我们的?茶林和水稻田霸占之后拿去给别人种??”

几个打手蠢蠢欲动。

胖财主安抚了一下打手,笑?道:“老头,我说了,我是最讲理的?人。你说的?是,这地是我的?,这些水稻和茶树却是你们的?。这样罢,你带着你的?水稻和你的?茶树走人,离开我家的?土地。怎么样?只是嘛,虽然水稻和茶林都是你们的?,但好?歹也花了我家田地几年的?肥力。你把这肥力钱,折算作五税一的?租子交给我,就放你们走,怎么样?”

“茶林没有脚,离土怎能活?水稻没有脚,离田怎么长?眼看要丰收,拔树毁稻,你叫我们庄稼人,怎么下得了手?!”

“那我不管,那是你们自己的?事。”

退一万步说,假若天上神灵开眼,茶树生脚,水稻长翅膀。也同样不成:

他们家一向不借高利贷,自家的?孩子都勒紧腰带,饿得面黄肌瘦。所有的?钱,都花在?置犁、买种?这些事上了。

拿什么付“肥力钱”?

刘大川气?得发抖,只是说不出半句话。

这时候,外面进来了刘大石。刘大石都听见?了。他知道自个老爹看似老实,实则是个倔脾气?,怕他冒犯了贵人,给打一顿,赶紧对着胖财主点头哈腰说:“好?,好?,老爷慈悲,老爷慈悲。这是驴子拉磨该有的?事!我们愿意交租,我们愿意交租!”

等那个胖财主和他的?打手都走了,几个孩子才?敢怯怯地挨过去。

“阿爸,爷爷,出了啥事?”三姐问。

刘大川没有说话,只是颤颤巍巍地走过一边,摸着地上的?犁耙,老眼里滚起一泡眼泪。

大石劝说:“爹,这是人家的?地,那曹地主,要赶我们,我们往哪里去告,那都是判我们的?错。我们老老小小的?,外面世道又不好?。要是连个遮风躲雨的?土屋的?没有了,可怎么好??这曹地主,算是地主里的?好?心人,他只收三成租子......爹,这......”

刘大石话还没有说完,他老爹止住他的?话,问:“大石,这地,我们住了多久,种?了多久?”

刘大石愣了愣:“......五年。”

“曹财主什么时候买的?地?”

“......月前。”

“这荒地是我家买种?我家种?,茶林是我家劈开荒山栽。那他凭啥子霸占我们辛辛苦苦种?下的?水稻、茶林,赶我们走?如果不走,还要问我们要地、茶林的?租子?”

“因为?他买了地。这地变成他家的?了......”刘大石说到这,似乎愣了,他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怎么这样说下去,曹财主霸占他家的?茶林和水稻田,问他们要租子,就成了理所当然的?啦?

可是,他又找不出哪里不对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