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都一齐叹气。矮小苍白的女?工小莲子,是个机灵人物?,就是人群经常传播一些据说有头有尾的小道消息,被称作“鬼机灵”的那类人物?她在人堆里神神秘秘地:“嗨,你们知道为什么涨价吗?前段时间罗家三少爷杀头了,你们看见没有?”
罗照雪的筷子一停。
另一个高个子,佝偻着?背,却一样苍白的女?工云娘,摇摇头:“唉,我不关心。他死?了,我们的工钱也?不会增加一枚。”
小莲子推了她一下?:“谁关心他啦?我是说,从他死?后,义军就翻了天似的,欸,连嘉兴府里的那些老?爷的面子都不给了,硬是分了地,你看那些嘉兴乡下?人多高兴!往常念菩萨,念皇帝,现在全变作念义军了!”
“怎么,这和涨价有关系?我倒是情愿义军代替菩萨和皇帝,那泥塑的菩萨要供奉,那天上的皇帝,派下?来贪官要收税。都不如义军和气。”
“呸!”小莲子唾了口唾沫:“和气个屁!才和气了几天?”
“你们当这些天米价为啥子一直涨?我这点工钱都快买不起米了。我问那米店掌柜,凭啥子一样的米,涨了三倍有余!那掌柜的鼻孔朝天,说‘我东家戴蓝绸子的,跟义军是一伙人,给义军贡米,哪里还有米给你们这些下?等人吃。卖给你就不错了,不买就滚蛋’。”
她绘声绘色地学:“我气的呀!跳起来给那掌柜挠一个满脸开?花,叫他见识见识女?人的厉害,那边就走来了穿麻衣服的,喝问:你妨碍‘自由买卖’吗?然后,我就看见那麻衣服吃了米店的好茶啦!”
“啐!”小莲子又唾了一口,工人们登时都流露出?了义愤之情。
云娘摇摇头:“唉,我不关心。哪朝官爷不是这做派?反正我们的工钱也?不会多一个子。”
沈春娇道:“我倒不觉得。至少,他们打跑了那些地主老?爷,还给分了地。”她想起自己本地的嘉兴亲戚,兴高采烈地说他家在乡下?也?分到了地。
“你们就知道埋头做活的,懂个啥子?嘿嘿,那地说是什么‘天下?兄弟姊妹共有’,还不是义军老?爷们的。乡下?穷棒子一人分了四、五亩地,乐呵得很。义军老?爷自己分到了多少?越大的官分得越多!说不能买地,蓝绸子们拿钱去,五两银子可以多‘分’几亩地,你知道么?”
云娘还是说:“唉,我不关心......”此类。
沈春娇就低下?头去不说话了。半晌,才抬头轻轻一句:“不管怎么样,我认他们是好人。至少罗刹女?是好人。他们当初进?城,把我从为奴为婢的火坑里赎出?来了。”
正这时候,罗照雪却沉着?脸,站起身叫女?工们:“好了,闭上嘴。不要无故非议义军。小心叫人抓了你们去。”
女?工们这才想起监工在此,一个两个登时浑身不自在,张嘴只?管喝汤吃云吞。
叫女?工们闭住了嘴,罗照雪自己的心情,却宛如柴米油盐打翻成一盘。
她想起那个同样姓罗的短发鬼女?将,想起那个为她取名叫照雪的袁姓文士,又想哭,又想冷笑,便在心里想:
你们杀了我三哥,搜了我家,我不恨你们,你们是好汉。可是,倘若你们也?变成我三哥,父亲那样的人,那我就恨你们了。反正都是一样的欺压当地百姓,凭什么你们欺压得,却不许我家来欺压!
我希望......希望你们不要变成我家这样的。那样,叫我恨你们,也?恨得龌龊了!
“我请兄弟们吃云吞。”
罗鸿飞这么对?跟前所有的将领说。
但她自己一筷子都没有碰。
“将军,你不会在里面下?毒了罢?”出?身大地主吴家的一位文士故作镇定地开?玩笑。
罗鸿飞说:“吃饱了?那每人每碗云吞五十两黄金。交不出?来的,今天军法处置。”
那油头粉面,曾挨过?罗鸿飞打的纨绔张副将现在是张监军,一口汤喷到了地上:“罗鸿飞!你抢劫啊?”
“那你们不是也?在抢劫吗?”
其?他人都不敢看主将,也?不敢明白她的意思?,便装疯卖傻说:“我等手中无这银钱,大姐姐见谅......”
袁渡跟前也?没有例外的放了一碗云吞。她懵懂地苦笑道:“弟兄们毕竟苦惯了......”
罗鸿飞掀开?衣袍,跪下?了。
“哎呀,鸿飞,你这是在做什么!”袁渡去拉她,没拉动。一急之下?,也?跟着?她一起跪下?了。赌气:“你不起来,我也?不起来!”
“大姐姐!”其?中从小跟着?义军苦出?身的几个浑身发抖,一膝盖跪下?了。
那些世家出?身的,一看风声不对?,也?急急忙忙跟着?跪下?。
一时场面寂静。众人跪了一地。那些云吞还散发着?热气,却没有人去吃一口。
正此时,外面李白泉闯来,骇然失色,扯着?嗓子大叫:“将军,不好了,我们驻守嘉兴一村的弟兄们兵变了!”
一见这场面,他顿时一腔话都卡在喉咙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一听兵变,在场将领无不色变,尤其?以那张监军的脸色最难看。
“为什么兵变?”
李白泉苦笑:“说是不公平。好几个带头的打出?旗号,说是我们义军高层有将领私吞公田,收受商贾贿赂,狼狈为奸。”
“他们还喊了什么?”
李白泉低头看了看自己胳膊上的蓝绸子,终于苦笑道:“更多自愿加抠抠君羊,衣无尔尔七五二八一还......还说,要求像云南那样,实行元库制度,要求限制‘有钱人买田’......要求限物?价令。”
“兵变的好。”罗鸿飞听了,反而笑了,对?地上跪着?的众人说:“我义军的底下?弟兄们,就是比我们有血气。你们感到不‘公平’,觉得自己打天下?之后没得到荣华富贵,当着?我的面,却只?敢一跪。他们却既然敢明堂堂反了王朝,也?就敢理直直兵变了我们。”
众人一时索索瑟瑟,罗鸿飞却道:“好了,都起来吧。我跪我的,你们跪什么?怪没有意思?。出?去吧,外面行刑官等着?你们。如果不愿意出?去,也?可。他们会冲进?来。”
众人终以为罗鸿飞这次通了人情,知道他们打天下?辛苦,也?需要上上下?下?各级都小小“休息”一下?。打算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松了一口气,打算去领了这罚。
罗鸿飞自己却还跪着?。
等他们都走了,袁渡还陪她跪着?,她带着?一丝天真的倔强,说:“你不起,我就陪你跪死?在这这!”
罗鸿飞淡淡一笑:“你这叫傻跪。你知道他们跪什么,我跪什么吗?”
她望着?窗外的天空,眼底沉沉的,云也?遮不住她满目阴霾。
我跪的是嘉兴的父老?乡亲,跪的是死?去的兄弟姊妹。跪的是我对?不起他们,让他们的血汗白流了。
你们跪的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