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老太爷叹了口气:“老三啊,你光有鲁莽劲。义?军凶神恶煞,看似驻扎城外,这?些天?,你看他们用箭射进来的劝降信,那声声口口,分明对嘉兴城中事,了如指掌。何况义?军分化手段了得,才多少时间,你看我家原来铁桶似的,现在却像个筛子。你们手下的下人,现在对你们还是恭恭敬敬吗?如果我们阖家从地道?走,你焉能?保证义?军不提前得到消息,把我们守个正着?”

众人一时都犯愁起来。

现在带着义?军围城的,是义?军中一个有名的女将?,诨名罗刹女,对待顽抗的士绅,手段之酷烈,令人闻风丧胆。

围城之时,她就放出话来:城中士绅之家。若有私逃者,格杀勿论。

“那么,便投降了吧?”罗家的隔房二?爷说:“我看有些家底薄弱的绅士早就撑不住了,开始偷偷摸摸和?义?军交易了。”

义?军围城之时,断了嘉兴城中的粮食。罗刹女对百姓宣称:近年时事艰难,义?军乃拔生救苦而来,并不戕害芸芸百姓。所以,每日城门外,设粥济饭,接贫扶苦。

一开始,谁敢开城门去接触“反贼”?

只是,平民本来就日子难过,这?下不过三天?,实?在饿不住,不顾守城的兵士阻拦,人流一冲,开了城门,去填肚子。

义?军没有借机攻城,而是果真开始接济这?些平民。

平民争抢食物,义?军也不呵斥,更没有传说中面对士绅的凶神恶煞,而是维持秩序,一一讲道?理。

有时候出现一些泼皮无赖,只要百姓哭诉,义?军就当场将?这?些人插走。好几个嘉兴城中的一霸,就是因为欺凌妇孺,强抢粮食,被义?军杀了。

这?样,没几天?下来,城里的风向就变了。

读书人、绅士、有钱有权的,一时游移不定。

平头百姓,却都松了一口气,对义?军的态度明显不再害怕。

随着这?种改变,义?军里冒出来几个穿着古怪的读书人,开始宣扬一些大逆不道?的言论;一些戏子,专门演些奇怪的剧目,比如潇湘君子的话本改编的戏。专教平民仇恨那些为了自己的名声,拒不投降,敌视义?军的士绅。

渐渐地,一些家底薄弱的士绅也撑不住了。家中上下也要吃饭,存量不够。便拉下脸皮,悄悄地派了人去领粮食。

义?军却严词拒绝,声称他们拔生救苦,可以接济贫民。但?是粮食也是他们舍命打下的县里,老百姓辛苦种出来的,不能?平白?地给?这?些士绅。必须拿地契交换。

一亩地换多少粮食,都有定论。

地,是命根子。但?是饿肚皮,对这?些养尊处优的人来说,却也是不能?的。何况,一亩地,也不算多。

于是,私下交易,也就令行不止了。

一步进一步,义?军不断地提出要求。

如:不许府城内优渥之家虐待婢仆,如有被发?现举告于义?军,则这?家的粮食,绝不允许交易。

如:勒令知?府立即把那些作威作福的衙役管束住,绝不许再勒索百姓。否则,立即入城取了知?府狗头。

这?样,一日日地,嘉兴府城的风向开始不对了。反而是家里储藏着大量粮食,家大业大,不肯接触义?军的土皇帝罗家,渐渐地势力?孤危,成了被孤立的那一小撮。

罗二?爷说:“叔父,现在嘉兴府城中,那些刁民,那些奴仆。甚至是一些士绅之家,都巴不得义?军打进来!镇日斜着眼看我家!你看昨天?,就有好几家姻亲上门来,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劝我们说,不要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我们倒不如干脆......”

罗老太爷摇了摇头:“别人能?就这?么投降,那些刁民,更是法不责众。我家却不能?。我家名誉响一方,代代忠贤,好些出息的子弟,在京城做官。我等一旦投降,到时候,如果义?军落败,不但?我们倒霉,那些子弟也肯定跟着受牵连。而且圣人心里,必得记我们一笔。”他坐在中间,环视一周,又长叹:

“唉。只是我家家大业大,上下百来口人,虽然世代忠君,却也不能?平白?葬送家里人的性命。”

有几个聪明人脸上一下子变色了。

罗老太爷笑了笑:“不必害怕,只是总得有人给?圣人看看,我家是何等忠贞的。到时候,无论哪方胜了,我们都还是嘉兴罗家。”

罗三爷失声:“爹,你的意思是......”

罗老太爷拄着拐杖站了起来,冷冷地说:“老二?,你带着三房、五房和?一部分族人去投降义?军。”

顿了顿,他说:“抬着着我的棺材去。”

“剩下的人,在老七抬着棺材去后,趁义?军被吸引了注意力?,由老大带头,悄悄地从地道?走。至于那些没有用的丫头、小妾,女人,甚至是一些没出息的儿女,带了也是累赘,就听天?由命,随便他们。你们需得狠狠心。”

在场众人一时都站了起来,喊族长的喊族长,喊叔父的喊叔父,喊爹的喊爹,眼泪抹成一片。

“爹,你可真是狠心啊。连自己的老命都能?舍掉。”一片混乱中,一个女人的声音幽幽地响起,回?荡。

一直在一边一声不吭的罗家老大登时蹭地往那看过去,好像见了鬼。

罗老太爷觉得这?个声音耳熟,一时又想不起来,皱眉看向祠堂深处帘幕后:“谁?出来!”

这?年月的祠堂,一般是不许女人进的。女人一辈子除了嫁人的那天?登记族谱外,一旦进入祠堂,就要遭到极其严厉的惩处。

而罗家更是出了名的家规森严,家族中的女眷如果不想遭遇沉塘、活埋的待遇,绝不敢踏入祠堂的。

何况......那个方向是......

女人笑了起来,掀开帘幕,自黑洞洞的阶梯走上来,绿幽幽的长明灯映衬着她清瘦的面容,一时像从地府里爬出来的千年幽鬼。

“爹,你果然是老了。怎么不记得我了?

她又望向大郎:“夫君,你也不记得我了吗?”

罗大郎脸色骤变。

罗老太爷认出了这?个女人,这?是他们家的弃妇:“大儿媳?不,李氏。你在这?里做什么......”他刚想疾言厉色,忽地想起什么,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差点?跌跤。

李氏文雅温柔地望向在场的罗家的男人们,她说:“我来做什么?爹,夫君,替我向婆婆问好。我在别院,实?在寂寞。所以认识了一位朋友。想介绍给?你们认识。”

从她身后的地道?里,走上来了一个人。一个瘦小的女人。

瘦小的女人望向在场的人,笑了笑,眉眼漠然:“久闻罗老太爷大名,我也姓罗,和?诸位是本家。”

“当然,”瘦小的女人停了停,说:“我原名叫做二?妹,大名为首领所取,唤作罗鸿飞。罗刹女只是我的外号。”

第59章 罗刹女(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