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当真近朱者赤倒还好,只是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其中一不如意,便是近墨者黑。
顾长安在陆家虽排名最末,但是天资过人,倒也颇得族人看重,加之性子恬淡,他爹直接给了他一整个园子,说是这样安静些没人打扰。陆西北就被安顿在园子的偏院里,和顾长安的房间只一墙之隔。
墙上开了一壁窗户,紫藤萝从墙顶秘密麻麻垂下来,风吹过,疏影横斜的间隙,影影绰绰可以看见两面的情形。陆西北也是剽悍,被人贩子揍得那么狠也没见得怎么受伤,装模作样地歪在顾长安身上被带回顾家,就开始闷头昏迷,顾长安慌乱了些许,叫了先生来为他诊治,医生瞧他呼吸平缓脉象稳定身体放松,正是熟睡~啊不昏迷而已,不用担心,等陆西北自然醒就好。
顾长安乖乖应下来,就开始等这个“自然”,日常从读书算账看报纸变成了读书算账看男人,说是看陆西北,其实也不过是进了房间,挑挑碳盆里的炭火再给桌上的茶杯换上温水,又站在榻边,看着陆西北。
其实顾长安的眼神很温柔沉静,只是太过一丝不苟,盯着陆西北的时候总觉得是在用眼睛丈量陆西北的每一寸眉眼,见他还不醒,便轻柔地给陆西北掖掖被角,又安静地退出去。
陆西北醒的时机颇为不凑巧,又或者是太过凑巧。那天恰好是个晴天,正午时天色回暖,残雪半消,顾长安向来爱干净,逮着天气晴好便想洗澡,热气氤氲升腾,半人高的木桶将他大半个身子挡住,顾长安被热气蒸的有些脱力,便趴在木桶的边沿上,微闭着眼睛养神。
直到那扇木门吱呀一响他才回了半分神智,却还是闭着眼睛,等着仆人进来给他加水。
那脚步声听着便到了耳边,随后一顿,停在了他身后半步的地方。
“阿金,浴巾。”顾长安微微伸个懒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趴在木桶边,等着仆人过来侍奉,等了小有时间,背后那人却还是毫无反应地站在原地。顾长安叹口气,看来还是自己平日太好说话了些,连带着仆人都心不在焉,于是加重了语气:“阿金,你快些。”
身后那人又是一顿,长久的寂静实在是太过压人,顾长安这次真的恼了,正想起身自己去拿毛巾,身后的脚步声又再度响起,下一秒湿热的浴巾搭在了肩头,微微的热意和水汽一同扑下来,顾长安心满意足地乖乖趴着,犯困犯得愈发有效率。
背后的那双手不似往日毛躁,反倒是像对着什么稀有的珍宝,落下时力道极是克制,从脖颈往下,顺着清晰的肩胛骨,按到每一节脊柱,微热的毛巾加着力道烫在皮肤上,微微泛红,映着大片瓷白的皮肤,鲜艳的扎眼。
顾长安的脸埋在臂窝里,背上露出两弯秀致的蝴蝶骨,湿漉漉的头发搭在玉白的脖颈上,便连带的那冷白的皮肤也温润了起来。
不知是否错觉,顾长安总觉得背后的呼吸声重了几分。
那双拿着毛巾的手仍是往下,在腰线的地方停下,顾长安微微偏着头想道声谢,背上却突然感觉到一阵激流般的酥麻,那人的食指从肩头滑至脊椎,在尾椎的末端留下电流般的悸动,顾长安当下便恼了,一个转身伸手将他推开:“放肆,你~是你?”
“嘁。”那人嫌弃地挑眉。剑眉星目,一张脸棱角分明到宛如刀削,眼睛里半是邪气半是讥诮,不是陆西北又是谁?陆西北拿毛巾将手上的水迹擦干,顺手便将毛巾扔在一边“我可替少爷洗了那么久的澡,少爷连摸都不给摸一下?”
“啊?”顾长安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愣在原地不知是该质问陆西北什么时候醒的还是质问他为什么突然跑进来看自己洗澡,但是转念一想,是自己非要他拿毛巾的,辱骂没有立场。既如此,难道还要道谢不成?
顾长安支支吾吾许久,你你你了半天也没凑成一句囫囵话,最后终于理直气壮地反问道:“你手那么凉凭什么摸我?就不怕我着凉吗?”
陆西北挑唇,倒真是有模有样地打量了自己的手,似是肯定顾长安一般:“今儿这天气是真冷,少爷不说我还真没反应过来,既如此,借个暖了。”
“啊?”没等顾长安反应过来,陆西北麻溜儿地扒了上衣,一脚便踏进了木桶里,多了陡然升起的水线漫出了浴桶,顾长安刚想爬起来骂陆西北放肆,就被一把抱进怀里,揽坐在陆西北怀里,凉意从尾椎骨一直蔓延到天灵盖,顾长安瞬间就炸了毛,整个人僵住动都不敢动,身后陆西北一脸热情地撩拨道:“少爷洗澡也这般正襟危坐的吗?当真是一丝不苟啊~”
顾长安:“~~放~放放放肆!”
“要我说,少爷你一个爷们儿,怎么倒跟个姑娘似的?”顾长安一张脸腾地红透,眼睛里不知道是水汽还是热气,氤氲蒙上一层红晕,连挣扎都忘了,就那样绷紧着身子窝在陆西北怀里,陆西北见他反应局促,愈发坏心眼地想逗逗他,索性将下巴搭在了顾长安的肩窝里,“你好歹算我半个救命恩人,不若我以身相许可好?”
“不不不~不用了。”顾长安结巴的愈发有效率。
“少爷,水打好了,我这就放进去~”阿金终于把水桶拎了过来,敲敲门准备进来,房间里却突然安静了片刻,随后是巨大的一声碰响,像是有人撞到了什么东西上。阿金生怕自家弱不经风的小少爷摔了跤,下意识就想推门,顾长安的声音却隔着门闷闷地传出来;“别进来!”
陆西北按住了顾长安想撑着起身的双手,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笑道“少爷可真是脸皮薄,叫他进来加点水呗,我可冷的慌。”
语毕,这痞子作势要出声叫人,顾长安受了惊似的顺势一滑,后背沿着陆西北的胸口伏低,整个身子都藏在了水里,缩成小小的一团。陆西北终于有了半丝玩脱了的自觉,赶紧捞人,顾长安缩头乌龟做到底,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怎么也不肯起来。
等陆子染终于把顾长安捞起来后,顾长安已经在淹死的边缘徘徊了半天。陆西北刚想破口大骂这孩子是不是傻子,却见顾长安一双桃花眼委屈地瞪着自己,眼睛被水蜇地红通通地,可怜的像只受了惊的兔子。那声傻子到底是没骂出来,陆西北只得手忙脚乱地给他顺顺气,又顺手扯过一旁的浴巾把顾长安裹了个严严实实朝床上一扔,顺带嫌弃一句:“胆子也太小了吧~”
守在门口的阿金耳听着屋里又是水声又是咳嗽声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僵在了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好不久才又听见顾长安边咳嗽边说:“咳咳~我,我没事,咳,你先,先下去吧。”
“少爷,您当真没事?”阿金为难地还是想开门确定一下。
“下去!”那声音凛冽起来,阿金忙不迭跑了。
等确定那门口脚步声渐行渐远了,顾长安才扶着木床的边缘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他本来就体寒,离了热水,又被片刻的凉风一吹,脸上的红晕褪了个干干净净,敛了慌乱和窘迫,又恢复到顾家少爷波澜不惊的身份上去,长眉一挑,看陆西北的眼神冰冷的不近人情。“你还知道是我救了你?”
陆西北点点头,将顾长安的衣服拿过来,顺势就想扯了浴巾,准备帮他换上长袍。
“那你还恩将仇报?”顾长安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只自己接了衣服,仍旧是一副皎如天上月的高冷模样,用眼神示意陆西北滚到屏风后面去:“你不许看。”
“嘁。”饶是一万个不乐意,但是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饶是很想走程序挣扎一下,陆*屏蔽的关键字*最终还是吊儿郎当地滚去了屏风后面,那屏风是用蜀锦织造的双层绣面,正反面相为映衬,一湾浅水中一对交颈白鹭。
陆*屏蔽的关键字*一边腹诽这小少爷太过刻板正经,半丝都没有小孩子该有的可爱,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屏风对面影影绰绰的身影,顾长安颀长的身影投在屏风一片黑白相间的水墨色彩上,倒是真有几分风清月朗,高傲清绝的味道。
陆西北很客观地“啧啧”了两声:“倒是真高冷~”
这时高冷的顾少爷隔着屏风挫败地说道:“你过来~帮我看看这扣子怎么扣~”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陆西北其人拥有超强的肺活量,扣扣子的时间持续了多久,他就笑了多长时间。顾长安一张小小的白脸活生生憋成了通红,却还是绷着脸仰着下巴,一副想发怒又找不到理由的样子,心里不知道骂了多少句“岂有此理!”
3. 第3章:我希望你好
以顾长安那迎风流泪风吹就倒的病秧子体质,在遭受了陆西北身心的双重伤害后果断感染了风寒,病的不知今夕是何夕。可怜的阿金因为“玩忽职守害少爷生病”而被当了替罪羊,好一通家法教训。
陆西北自觉理亏,每天在探望顾长安的时候也顺便会给同样卧床不起的阿金带点零嘴,阿金陆西北为此等“义举”感激涕零,极其喜爱,当即要求拜陆西北做大哥,恨不得为他两肋插刀上刀山下火海。
每当阿金掏心掏肺地对着陆西北表达拳拳爱戴之情,顾长安就恨不得自己没长这双耳朵,可他又不能直白地告诉阿金:陆西北那混球才是咱们主仆两人卧床不起的原因!
小少爷只能在一旁气鼓鼓地盯着陆西北,陆西北则对他挤眉弄眼,阿金看不懂这两个人之间汹涌的暗潮,反倒愈发觉得少爷不近人情,逮着陆西北不在的时候就开始做顾长安的心理工作。
这一病就是小半月,阿金恢复的快,早就活蹦乱跳地痊愈了,顾长安却还是病怏怏地卧在床上。
这日忠仆阿金又搬着小板凳开始了对自家少爷的每日一劝:“小少爷,阿金我从小跟您一起长大,把您当亲人了才跟你说说心里话,这陆大哥是个好人啊!又仗义又大方的。少爷从小宽厚温和,怎么老是针对他呢?~~不不不,阿金没瞎说,您别掩饰,您每次见了陆大哥,眼睛的足有铜铃那么大,阿金我又不瞎,我娘说,咱做人得厚道啊~~”
“你!哪!只!眼!看!出!我!不!厚!道!了!”顾长安觉得自己那天一定是疯了才会把陆西北这个混混带回来,连累着自己十五年来积累的君子气度瞬间喂了狗。
“就是,咱们少爷哪里不厚道了?”门口传来一声阴阳怪气的附合。陆西北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手里还端着热腾腾的一碗中药,“咱们少爷最乖最听话了,来来来,少爷该吃药了,听说良药苦口利于病,我专程交代医生别放糖,绝对保证苦的到位苦的新鲜!”
“~~陆西北!”他一定是故意的!顾长安自小身子弱,必须吃中药调养,但他又极是怕苦,所以开药的大夫总是习惯给他的药里放些冰糖,现在陆西北竟然拿了他的糖,简直岂有此理!
“啊!还是陆大哥有心了!”阿金露出了丰收般喜悦的笑容,极其尽力地给两人织造独处空间,贴心地关门前还对顾长安使劲眨眨眼睛:“那我先出去了!少爷,你和陆大哥好好聊聊,谁都不是一天就能熟起来的,您说对不?”
顾长安满脸冷漠地缩回床上,用被子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只留给陆西北一个背影。
意思明显,言简意赅:“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