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1 / 1)

他讨厌这种鬼鬼祟祟的做派,这不是堂堂正正的作战,而是儿戏。换作他项家,是容不得一毫机巧之心的,但有取巧之心,即生偏邪,他时常觉得她天真伶俐狠毒,或许便是因此。

他企图纠正冯赆,耐心陪她玩游戏,在游戏中达到他的规劝目的。无奈何,战争在孩童看来不过一场愚蠢可笑的游戏。

有一次他们约定,谁输了,就告诉对方一桩自己的秘密。项知归输了,认真地盯着冯赆的眼睛:“我告诉你,我最大的秘密,就是,我不怕死。”

她诡秘地一笑:“其实,我也不怕死。”

他从这一刻开始对冯赆强烈地改观,尽管她下一句话是:“不过我不能随便死。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我的看法不一样,我得先建立泰山一样的功业,才能像一片羽毛那般死去。在此之前,我会想尽办法活下来的。”他也能看出来她第一句不是假话。

如今想来,她确实一早就抱着必死之志,准备在复正的战场上捐躯成仁以奉氏正统的名义。

后来在皇宫广场上意外遇到了朝阳公主……曾经的阿赆坐得高高在上,珠幕中依稀可见一抹红装倩影,确知她现今长了黑发,长了腰肢,已从天真狡童变作妩媚佳人。

公主的仪仗队伍款款经过众人跟前,项知归闭上眼睛,在一瞬间,他心绪如麻,脑海中一再浮现的是,夷吾山翠竹成荫的林薮里,笑谈声、倾泻的酒、漫山的清风;塞北城烽火肆虐的沙场上,号哭声、喷溅的血、遍野的尸骸……

一时分辨不清自己是悲愤、张惶、屈辱还是憎恨。

他冲动地想要上前,质问她?骂醒她?抑或是相对泣下?

众目睽睽之下,他终究狠狠压抑下去,强撑出平素的样子,冷硬着脸孔,退到旁侧的人群里行礼。他一向是个爱面子的人。

余光一瞥见她的身影渐离渐远,立即掉头而去再多停留片刻,只怕会难以自拔。

他上表辞病不朝,拒绝一切拜谒觐见,听闻她今日将与太子完婚,终究还是踏进了皇宫,隐藏在百官中,一直遥遥站在远处,看见她的身影出现于高台前方,大喜之日以一袭缟素显身,心下已觉忌讳,不料她最后会那么决断地跃下城墙,如彩云散,如琉璃碎,一切都无可挽回。

他喉咙处一阵紧痛,如有梗塞,如欲呕吐,浑身肌肉都在战栗抽搐。

只是喃喃:“阿赆……”

反反复复地,“阿赆……阿赆……阿赆……”

那一滩血色,是谁?

是他念念不忘好多年的小四,是他在战场斡旋中偷偷心悦的敌人,是他广场偶遇却狠心不见的公主,是他今日要来看着她归宿的皇后。

他自责得快要碎裂:阿赆本就被从他身边带离很远很远了,为何最后一次观礼,自己仍要狠心站到更远的地方去?以至于事发突然,他根本来不及抢救她。阿赆就那样从他手上永远地失去了。

他是世人眼中挥剑溅血虓虎喑呜的英雄,却一而再再而三,违逆了保护亲者的誓言……

项知归靠回城墙,额头抵着粗砺的石面,身子颓然瘫倒如泥,一节一节地弓起了脊背,将撕心裂肺的痛楚化作一声长久的悲嚎。

元睢整个人都震在了原地,脚底非常僵冷。

雪,若有若无,弥散空际的无辜尘埃,落下来……其中夹杂的一粒冰珠触及元睢的脸面,凉意令他微微一惊,终于恍然大悟,眼里出现了无法言表的悲痛意味

阿赆幼年亡国,沦落无靠,心性一向极为高强,既受过兵败城破之辱,又岂肯屈节于人,自甘成为江山的点缀,帝王的附庸,来向仇家请求庇护余生?

他元家太子的身份,令她无力抗争,不得片刻自宁。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剑与矛的关系,永恒的宿敌,终极的死斗,偏偏他无法做到与她完全对立,不能绝情地一决成败,所以她也难以解开心结,泯尽恩仇。

她眼底怒火翻涌,他却像看待孩子一样,认为阿赆是他的手下败将,以后只需听从他的就好了,泰然地抱着这种想法,当她是一颗被收服的棋子,安置在自视最合宜的地位上。

结果只能让她断了生念,拔身而去,以死来挽回自尊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永远不可能困处宫禁,归属于这世间任何一个男子所有。

“你们输了。”她最后做着口型,带着微笑。

他想明白了,她是故意的。

她不想为他所操控,她反过来给他上了一课,棋子与人,果真是不同的。她要叫他明白,她选择让自己死,也不肯做他的皇后,不肯让他获得利益最大化。

她是那一颗跳出局外的棋子,飞蛾扑火的勇敢,孤绝得令人惊叹。

自己费尽周章,终究留不住她。

他这么想着,心里又柔情又怆然。

眼前一片白茫茫遮天蔽日,耳畔听不见任何声音寂静得仿佛全部人都消失了一样。

他以为自己表现不会太夸张。

殊不知喉头一甜,居然冲涌出一口鲜血,他反应过来,脸色霎时苍白如纸,目光甚至是茫然的,低头瞧着掌间淋漓的血迹,眼眶一度有些发酸。

他好像不该那么算计她。他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冷酷绝对。

她跳下去那一刻,心里想的是什么?

想的是,她终于赢了吗?

49 ? 吴图万里需修容(上)

◎只要我还没有输,我就一定会掰回一局。◎

没有任何人知道,奉瑾站在祭台边缘,她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

数日前。

元睢刚离开没多久,公羊伯鹜就徐徐起立了。

猛然间一伸掌,哗啦啦数声响,一座跟公主府里毫无二致的千里江山屏风被推翻了。

他高大地矗在那里,背负着双手,冷漠掀起了眼皮。这个形同耄耋实则半百的老者,昔去夷吾山是黑发似漆,即今再来变作两鬓斑白。

当他快步走出,奉瑾得以趋近看到他满脸沟壑般的皱纹、熬得外黑内红的两眼那是人世间,最恐怖,最悲怆的一张面容。她满心涌腾着厌恶,全身寒毛都凛凛张开了。

有谁人能想到,这位声名显赫的巨儒,伴着圣王道统走过四十多年,面相已经益发衰败,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加显老,不过是日日夜夜有所觊觎,以致殚精竭智、神思苦耗之缘故。

她来不及开口,公羊伯骛就蓄了势,一耳光掴上她的脸来!

奉瑾毫无预料地歪倒,整张脸上都火辣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