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是一早勘破了的,对尘世最深的一丝眷恋,可都在他们身上了。
他把眼睛转了回来,放轻声音,近乎萧瑟一般:“嫁进东宫吧,他会庇护你的余生。”
奉瑾却展现一个她最擅长的笑容,冷傲,含蓄,叫人无可挑剔。
她缓缓道:“三哥哥,你为了自己的高洁,变卖了家人的地产,你家人难道不怨你不恨你?你不打算为家里人夺回些什么吗?”
46 ? 安她半世凤凰巢
◎其间那些不好的记忆,大可以遗忘。◎
大殿内里,奉瑾和纳兰枚四目对峙。
奉瑾知道自己为仇恨所蒙蔽,视野气魄终归输了三哥一等,自己是谋兵,三哥是谋国。
他在谋国之余,有没有为家人“谋己”呢?
倘若他只谋得一国,却谋不得己身,谋不得家人富贵,那么,她是看不起他的。
奉瑾眼神上睨,隐隐透露出攻击之意。
纳兰枚看得出来,她已经是强弩之末。
他摇摇头,竟然笑了,笑得意味不明:“我变卖地产,不是一人独断,此事在我家是十成十通过的。我纳兰家自入世起,整整五代为奉氏辅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祖父昔年劝你父皇止息干戈,少封田臣属,少赐兵诸侯,以免祸起萧墙,你父皇觉得忠言逆耳,不加奖赏便无法勉励众军之心,竟至对我祖父当庭剖胸挖心,纳兰家这才失望离世避祸。西部的山地,是我家一点点经营所得,买自横霸勋贵的不肖子弟,供给百姓渔樵耕读。此番为扼你军势,众人纷纷献地,自是不愿看见奉氏卷土重来。”
剖胸挖心。
奉瑾心脏突然微微一痛,是那种她所熟悉的,从小到大都有的痛楚。
她胸口一起一伏,痛楚渐渐加重,呼吸渐渐急促,全身涌过一阵阵摧枯拉朽的感觉。往日所有飞蛾扑火的偏执,所有孤注一掷的奋力,所有肝肠寸断的无情,此刻通通反过来猛厉地攻击她。
纳兰枚的声音幽幽传来,接近怜悯:“你以为只要你想做,你就必定做得到,这是你最大的错误。”
原来是报应。
奉瑾痛得弯下腰来,两臂压在案桌上,手指攥住了笔杆,愣是说不出讽刺的话语,当下阴恻恻地笑了一声。
三哥哥是清明之人,剖胸挖心的是她父皇,不是她,他自然不会迁怒于她,也注定了不会跟她站在同一方。
她的峥嵘,她的绚烂,一去不复返了。
眼中快速闪过一丝茫然。
我兵败也就算了,权当父皇着实暴烈,天道不肯在我处。
可是,作为输家,真的没有选择余地了吗?
漫长的时间从钟漏内部滴流而去,不知心中辗转过几重算计,奉瑾才迟迟地平复过来,在那样排山倒海的痛楚里,她甚至都没有松开过那支笔。
悄然地扯了扯嘴角,应了一个“好”字。
笑靥非常轻软,浑若无事发生。
纳兰枚静静地看着奉瑾,一言不发。
奉氏王朝末年,土地被诸侯占据,平民无立锥之地,元氏摧毁奉氏的统治,一路势如破竹,人口并没有锐减,就建立起了新秩序。
大魏正号诸侯众多,元氏因篡窃之名,不便出师铲除,公主发动的叛乱也算适逢其时,一场大战,消灭了蠢蠢欲动的诸侯,人口与土地重回平衡,大魏日后得以稳定发展。
但是这些,他不会说的。
让她知道自己变相稳固了元氏的统治,不是叫她比死还难受吗?
你若要复正,晚来十几年就好了。人会越生越多,地会越占越少,到那时候,说不定会有更多人真心支持你。
纳兰枚微不可察地叹一口气,移开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这是一个全新的开始,阿赆。”他恢复了恬淡和刻板,“不要牵挂过去,人人都是往前看的。你不仅是做千尊万贵的皇后,也是在为战争中死去的民众赎罪。”
这样就好了,一切的荒唐都终止。
皇帝驾崩日久,太子回宫以后,立命礼官治办丧仪。
大殿的正中,元睢长跪不起,自责未得为父侍疾含殓,尽人子之孝道,因此悲不自胜。
太上皇站在一旁,瞧着孙子哭儿子,愈发不是滋味:“你父皇的病也不是一两日的事了,节哀自珍吧,你该准备登基了。”
太子身着斩衰裳,静默良久,第一次提出:“祖父,我准备让阿瑾入主中宫。”
四壁垂挂着黑白布幔,铜龟铜鹤内的檀香,早已氤氲的升起来了。
太上皇一时看不透这个孙子,忍不住颦蹙道:“都城中那么多闺英闱秀,你为何偏偏择她一人?我非是不肯遵从旧盟,奉瑾身份委实特殊,依我看她可以做一人之下的贵妃,赐予位同副后的尊荣,却不适宜于母仪天下。”
“祖父,为了和合元奉两姓之好,没有比阿瑾更适宜的皇后人选了。”太子起立转身,目光定定注视着他,“更何况,阿瑾身怀梦凤之兆,都城中有谁家贵女能压得了她去?”
“你出征那天,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太上皇被他看得有些动怒,“元替奉氏,本就是神器更易,你无须为弥补这段关系而牺牲自己的婚姻,并且梦寐渺茫之事,怎么能信以为真呢?”
“不,祖父,这不是一种牺牲,我甚至是求之不得的。”太子叹息似的说道,“我不想再看见大魏兴起战事了,阿瑾不能真正归入元家,阴谋者的借口便会因她而起,无穷无尽。我知道,有更好的方法解决历史遗留问题……只是,我终究舍不得。”
元赫不由怔愣住了。
太子停顿一会,又接着说道,“无论先人的梦寐是真是假,大魏崇尚神权,阿瑾初生时诸般吉兆皆为世人所知……”
元赫猛地打断了他:“你要选择的是未来的皇后,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这些暂且不论,你放心她做你的枕边人吗?”
太子苍白的脸在幽暗里闪出一点微光:“是。”
元赫感到疲累不堪,闭上了眼睛,回想起之前元睢和纳兰枚联手做出的种种算计,连自己都被蒙在鼓里,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老了,不再有能力掌控这群小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