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1 / 1)

复盘的成果,她悲哀地发现,再怎么折腾,都无法改变结局。

她一开始在梧桐城,号令诸侯,保持平衡,得心应手,然而,诸侯在混乱时势中壮大,他们心中所求,除去钱、权、女人,必定要多得多……

驾驭人心终究没有话本子说的那么容易。

诸侯或有不同的需求,实则都围绕一个目标,那就是勤王复正。只要把最大的功业完成了,想要什么不是应有尽有?

这不是朝堂中实施的精妙的制衡,朝堂中的诸臣,已成定局,不敢心生亵渎,所求都有限,而她统率的诸侯,有军伍,有甲胄,有刀戟,有胆量,敢为犯上作乱之事,窥伺的必然更多,因为前景足够危险美妙,在他们幻觉中一再放大到最后,他们甚至想取代她。

贪,嗔,痴,慢,疑,五样中最难控制的,便是第一位的贪心。贪财贪色贪名贪食贪睡,贪婪无穷无尽,她无法填补一个增长的窟窿,于是这窟窿最后反噬了她。

这是她能操纵他们的原因,这也是他们能抵抗她的原因。

每到此时,她便羡慕元睢,她太明白,二哥和三哥,是多么稀罕的臣子,又忠勇,又无私,又能干。

她不是输给了元睢,她是输给了二哥和三哥。早知今日,是不是就不要因为他们长辈的背叛而摒弃他们好呢……

她想到这一处,叹出一口气,嘴角牵起一缕森冷的微笑:“你是不是太想当然了,我活埋了他的六千青壮,他不杀我以平众怒,还要让我做皇后,他是蠢吗?”

固执地,倨傲地,维护着最后的尊严。

“更何况,凭什么是我做皇后,不是他当驸马?就凭他头顶有两个突起的棱儿吗?”

纳兰枚不为所动。

或者说,他早已习惯小四的冷言冷语,不管从前还是当今。他甚至因她的诘难而倍感怀念,居然淡淡地笑了一笑,这种神情出现在丞相冷肃的脸上简直惊悚极了。

他挽了挽玉佩的银丝穗子,静默半晌,启口却道:“你知道吗?我从大哥那里听说了你的事,第一个念头是:朝阳公主必须死。”

奉瑾手中毫笔一颤。

霜色宣纸上是“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十个字。她当年写行草,随心所欲,圈眼较多,像一地乱飞的鹤,如今一钩一画地写,瘦硬有神,倒像一只只独立的鹤。最后一个怨字因执笔一颤,生生坏了锋锐。

可她仍然牢牢执着狼毫。

纳兰枚一手提起龙泉青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滚水,稍定一定,再投放茶叶。与时下流行的煎茶法不同,他嫌点汤击沸太麻烦,习惯把整片茶叶直接泡饮。

这位丞相专制朝政,总是忙碌不得睡眠,脸面却没多少倦意。那一对眼瞳隔着茶杯上方的白雾,非常漆黑、安宁,说话也是慢条斯理,一字一字地吐露出来,好像只是一件平常无奇的事情。

“你与叛军同患同利,是他们的掌间傀儡,留下你未免殃害黎民。只要你一死,百万叛军立将瓦解云散,这是最快最省事的法子。大魏本就不算裕足,战事绝对会把民生拖垮……”

双手捧住茶杯,他停顿一下,“我这样想,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冷血,很可恨?可是这些事情,就算我不想,也总得有人来想,不是吗?”

曾经纳兰枚也迟疑过,信中小心翼翼询问:关于朝阳,大哥有何想法。

大哥回信:“小四初心未泯,尚可转圜。”言下之意,他犹然想救她出深渊。

奉瑾一语不发,强撑的姿势也渐渐僵硬。

“只是大哥比我聪明多了,他不让你死,他要留下你。大魏有神权,太上皇一直想让天下相信元家身受天命,是,天下大多数都相信了,你手下的十八诸侯,百万大军,却还是不相信,这无异在太上皇心里扎下一根棘刺。”

“大哥他,或许是不够自负,或许是莫名的迂腐和心软?这个比喻似乎经不起推敲,但是很合衬。”纳兰枚饮了口茶,眼帘又垂挂下来,“他始终觉得自己得位不正,我不明白,他从不相信这些神神道道的,自从大战一趟,他变了很多。在他看来,如果与你联合,大魏便可真正扭成一股绳,稳定地传承千秋万代六千人命,换长治久安,怎么看,都是划算的。”

奉瑾笑得没什么趣味:“难道你们以为我的复出,是有人看中了我的出生异兆,故意推动拥护的吗?”

“是,或者不是,有什么关系?你已经被撑上台面来了,理由就是凤鸣朝阳,天下康安。”

纳兰枚带来的那些精美雅致的礼盒,堆放在一旁,闪耀着细细的光亮。奉瑾缓缓环视一圈,眼神依然无聊:“懂了,大魏需要一位奉家的皇后,辅佐元氏政权,更加名正言顺。”

“对你来说未必是坏事,阿赆。”他说得轻描淡写,合情合理,令人不知怎样反驳,“殿下将反叛的诸侯处以极刑,偏偏保下罪魁祸首的你。你做了皇后,一样可以执掌大魏,太子殿下固然有他的算计,可他待你是真心的。”

纳兰枚垂下纤纤眼睫,注视着方棱杯中的翠绿茶叶在水中慢慢舒展。

他本是一个伶仃者,观察许久,蕴蓄许久,为了顾全大局,不得不加入战圈,援助大哥瞒下二哥,去算计孤身只影的小四,冷眼看她像一条蚕那样慢慢吐丝,将自己困死在茧里,此刻,又要为了玉成其事,劝她委身于昔日仇家,放弃一直以来对光焰的执念……

对着面如死灰的阿赆,纳兰枚不动声色,内心同样一阵绞痛。

但此举何尝不是度桥让她重获新生?

公主要仁不仁,要恶不恶,因此输在中途。

天道忌巧,天道忌盈,天道忌贰。她投机取巧,骄傲自满,一心两用,可谓三个占全了。

她若要争取当一个君主,惟一应该考虑的事情,就是把自己想做的事情做好,无论善恶,无论是非,不用遵照任何准则。她明明有着极大的野心,怎么会被各种道德束缚了自己?

如果是他,不管底下人多么狠戾,先短暂地满足他们的贪欲,一鼓作气把天下打下来了,自立为女帝,把握最大的权柄,培植自己的势力,再逐一清算诸侯,如此不就能坐稳皇位了?说到底,她还是不够狠心。

她这种性格,就算扑棱到老死,也是白扑棱啊。

或许,她有一些地方,是仍然未堕坏的,这使他得以窥见一点点昔日冯赆的痕迹。如若不然,他是不会像大哥那般心慈手软的。

只要她不计前嫌,重回三人身边,他们就再也不必分离了。

纳兰枚不忍看她的表情,眼睛转向了窗外天光,一刹那有些失神。

他出生时一声未哭,从小孤僻寡言,僧人断言他是“天琛”,即为未经雕琢的自然之宝,他暗暗觉得荒唐,宝不宝他不知道,只知道他一颗心确实像石头做的,独来独往,置身事外,万物毫不挂怀。

幼年时家族遭逢变故,大人兵荒马乱,顾不上他一个孩子,他也无期待失落。生命太长,他惟一消遣便是作画,无论何时何刻,只要遇见佳山水,他席地便坐,山石铺纸,野水沾墨,一画耗去无数光阴。

画花果草木,自有四时景候,阴阳向背;画山雀鸡类,各有年岁苍嫩,动止之性。

天地变化,日新月异,每一刹那的事物都不相同,他采撷它们最动人的一瞬收归纸上,却每每画完便抛在脑后,眼中倒映出的,始终是纸上进行的小小一方天地。

那天他看到数百成群的白鸽自无上蓝穹飞过,心里忽然激活了一丝波澜。他想要寻找自己的“群”。

原来他是一座洪钟,有人敲响,便是万古长鸣。

在夷吾山求学那些年,是他惟一珍贵的回忆,为此不惜自污声名,也要插手这一场兄弟阋墙的风波。世人趋之若鹜之物,无非权利,财富,名声,这些他通通不屑一顾,在他心目中,四个人在一起,比任何一切都重要,就算不能偕隐云中,那么共事社稷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