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瑾一动不动,元睢握住她的手,微微的一使力,才教她打起精神,一点一点抬高了头最惊艳的一双眼睛,上勾如凤状,瞳仁中却是空落落一潭死水。
元睢极其温柔熨贴,询问她冷不冷,累不累,有哪里不适,她都只是摇头。元睢以眼神示意,一个宫女上前把奉瑾搀扶住。
她乖顺地任由宫女搀扶,说不准是疲倦还是淡漠,总之,整个过程一直是沉默的。
纳兰枚此刻抬起头脸,目光远远投射在奉瑾脸上。
元睢自是注意到这一束目光,他停顿一下,嘱咐奉瑾的时候,语气中蓦地生出一种古怪的怜悯和柔情:“我有些事务要处理,你既累了,我命人送你回宫里歇息,可好?”
奉瑾点点头,像一个精致的言听计从的木偶。
元睢松了松眉毛,有些无可奈何,却只是维系着微笑,放开她的手:“去吧。”
应付完场面,奉瑾提前离开,把所有人抛在后头。
她脸上无表情,内心波澜起伏。
终于回到了这座本该属于自己的皇城,尽管以一介俘虏的身份……可是,自己能够保持这样的平静?
她茫茫然,几乎脚不着地,行走在这一段御道的尾端,一抬头便看到层层叠叠的殿宇,中间突出一座丹阁,红飞彩映,绣簇朱翻,兀自在冬日蒸腾着神秘的氤氲之气。
“那儿是……”
那是众多宫阙里最中心、最突出的一座,她父皇在位时所建造,因朝日上时辉煌满堂,遂赐名为大明宫。它作为一个奉姓时代的标志耸立在皇城中,经历焚毁和重修之后,整个构图都更加雍容有致了。
在这恍憾中,背后传来一声又陌生又熟悉的清冷嗓音:“那儿就是太极宫,丹阁上空燃烧的不再是价值万金的香料,而是为臣民供暖的蜜炭。”
心里怦然一跳,猝不及防,奉瑾僵立在原地。
那人撑着一把伞,与她错肩擦身,慢慢一步一步安详的踱过去,转而站在她的面前。奉瑾举目望去,这一位蓝衣青年,赫然是纳兰枚。
她呆了一呆,惊惶察觉自己是见过这个人的,是刚刚立在群臣最前面的领头者。
没想到,竟然就是三哥哥。她高蹈介洁、一心归去的三哥哥啊。
如今,跟元睢一起来算计她
纳兰枚长身玉立,任凭深秋的冷风吹拂着衣袂,伞面微微移开,露出他精巧的镂银头冠,以及梳理根根服帖的漆黑发丝。
一眼望去,此人表里一片澄明,当狭长的眼睛稍稍睁开,却射出了一线含藏锋利的光芒。
奉瑾整个儿混乱地站在原处,甚至没有留心纳兰枚一抬手,那名搀扶自己的宫女就面露惧怯,自动退下了。
昔日极其晶艳灵动的眼珠,现在连观察都显得涩重万分。
他还是一袭蓝衣,但也戴起冠来了。
当年离山之前,大哥二哥及冠了,枚琛还没有。
那时候,书院公认大哥三哥最相像,不过他们一样的神气静雅,行为习惯却各不相同。大哥注重仪表,明明懒散恬逸,上颅乌发却以木簪固定得一丝不苟;三哥性情严肃,总是板着脸,漆发倒是松松地挽着,用一根红绳系好,半披于肩,看起来比如今这副样子要容易亲近得多。
她目光下移,视野中映入他腰间悬垂的白龙玉佩,眼眶便缓缓红了起来,有一瞬的眩晕,险些要站不稳当了。
他想,她已经明白过来,自己为何会一败涂地了。
所以她才会扬起下颔,露出那么孤傲,那么凄恻的笑容:“三哥哥,你为何违背了昔日的志愿呢?”
看见纳兰枚的那一刻,奉瑾眼前闪现一幕模糊的画面,因太过久远,以至于骤地想起,竟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在她一切都懵懂的时候,天空为竹林所遮蔽,东箭南金正在畅谈未来,口口声声为国为民建功立业。冯赆觉得无聊极了,心不在焉地托起腮庞,大眼睛转向了另一边,发现枚琛也并未细听,而是双眼半眯,审视着棋局,企图把原本跟睢竹对弈的顺序重演一番。
他专注地摆弄着棋子,漆黑的睫毛齐齐竖起,好像封将拜相都不及这件事重要,恰恰是这一瞬间,他不经意地抬头,撞上了小四弟那含着探究的目光。
对于沉默板正诸事严肃的三哥哥,冯赆一贯有些畏怕,被发现以后,马上缩了缩脑袋,大眼睛疾忙转向别处去了,嘴里悻悻说道:“大人无趣极了。是吧,三哥哥?”
说是大人,其实枚琛比归石睢竹只差了两三岁,比冯赆当然还是大很多的。
她想到这里,心里有些没底,又悄悄望了三哥一眼。
却没有想到,枚琛看向她的漆黑眼眸里浮现出一种既复杂又柔软的神情。
他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是啊,阿赆说得对。”
她不禁一怔,抬起了头,在大哥二哥侃侃而谈的背景下,枚琛定睛对住自己微微一笑,如同冷月辉射寒江,波动了某种艳色,令她的心跳刹那间停顿彼时,她还以为,三哥哥是跟自己站在同一方的。
于是她也忍不住笑了,偷偷抱过大哥哥的古琴递给他,顽皮地眨了眨眼睛。
伴随着翠竹发生的飒飒爽籁声,耳畔又响起了睢竹那带笑的叹息,隔过漫漫岁月,无限地远拓荡开:“若是我们四个将来一同入朝,永不分离便好了……”
当此之际,奉瑾直直地盯着纳兰枚的眼睛,里面倒映出来自己长大后的五官、以及一身娇美的女儿红装。
她心中塞满了疲惫,反倒勾出薄薄一点笑意:“三哥哥曾经立志遗世绝俗,令我十分钦佩,不料如今沦落为供奉之臣,以声利自污,时时降心,处处屈己,先磕头,再开口。四弟见了,着实为您难过。”
三哥哥理了理发间的缨绥,注神瞧着她的脸庞,十分平静地说道:“世变无穷,岂能不与世推移?曾经我闲云野鹤,渴求知己,幸能与你们相逢;如今我自愿入殿,磕头拜吾君,开口为万民,惟求澄清天下上天始终眷顾,使我得偿,又何必难过?阿赆着实多虑了。”
言语间,他眉宇的冷漠慢慢如冰雪一般消融去了。
【??作者有话说】
无雨无雪,他打伞,不过为了让她想起他。
44 ? 此大明耶?此太极耶?(下)
◎我以为三哥哥不懂,却原来,你只是不说。◎
纳兰枚为人靖深,超然不攖世故。
生在宰相门第,却自动远离权利泥淖;轻轻一抖衣裳,便如同蝉蜕避开污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