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受着心痛的折磨,难以呼吸,神思也变得恍惚,眼前如同重现了大明宫燃烧的场面。
与生俱来的除了她的心病,还有惊人的记忆力。
她其实很小就离开了大明宫,却对大明宫的一切烂熟于心。
眼前的大明宫涂膏衅血,赫赫煌煌。
她不敢练快剑,不敢策马奔腾,不敢暴露自己的弱点,她将自己武装成依靠智力不依靠武力的高高在上的人偶。
都是为了专注于这使命。
是的,世代相传的祖宗大业,她存活于世的目标。她要死死地抓住,不能绝望,不能躲藏,要靠着自己的力量,堂堂正正地去完成它她已经忍耐了整整十三年!
她至今仍归属于这使命,她也只能归属于这使命,无可逃脱,无可退避。
这是一条铿锵的、痛切的、荣耀的路途,她惟有投身其中,才能获得暂时的安宁,犹如告慰了奉氏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完全不敢想象,倘是她一朝失去了这使命,她该如何安身立命?
虽然,她是不快乐的。
前呼后拥,威重令行,那又怎样?依旧是危机四伏人人敬她,畏她,也谋算着她。满面是笑容,背后藏刀刃。
她知道真相,却又不得不重用他们,永远怀着自卫图存的焦虑,心力交瘁。
其实漫漫生命途中,她几无体验过在帝王家的尊贵风范,那著名的大明宫的五堂十二厦,芙蓉帐暖和笑燕羞莺,稀世珍宝和奇花异草,统统都如同虚无缥缈的云烟。
她只记得那一场大火,她的记忆自大火而始。
她自懂事起便成为了夷吾山八百学子的一员,公羊师尊对她青眼相加,全部绝艺倾囊以授,她安然地享受着天资高带来的优越感,以及书院各位师兄羡慕嫉妒恨的目光……
不过,她还是经常孤单地坐在黄金台上,面对巨大无伦的太阳,一遍又一遍地想象那个虚无缥缈的王朝。
她记诵着大魏的八百年历史和三千里疆域,每代君主的功绩和名臣的典故,强逼自己不能忘记。怀揣着一个难以言明的秘密,不肯融入人群。
她内心很骄傲,并不屑追求一份慰藉,也没有排斥当下的日子,只是某天下午,她一边数着大魏有多少山脉多少川流,一边刻划着台上金箔的时候,莫名地变得焦虑起来:这座黄金台上除了她,什么人都没有,好像是有一点无聊。
她抱着双腿把下巴搁在膝盖上,久久地坐在那里,脑子放空,悠悠荡荡,直至太阳将要下山,猛然听到远处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
她急忙把双腿放了下来是谁?是谁能从那迷宫似的棋盘山道上,找到这里来?
她怎么都料不到,自己的人生除了复仇大业以外,竟然还有一次如此重要的遭逢
东箭南金西琛北赆,人才出众,珠辉玉映,彼此惺惺相惜。
三位哥哥像光芒一样围聚在她的身边,耐心地包容她的情绪,让她熄敛心中的怨气,平抚对人的偏见,拔除所有的烦躁,把她恶劣的内部照耀得一片通透。
一开始,是为了排遣过多的寂寞,到后来,积重多年的阴霾第一次被驱散。
她从小就不怎么说话,她都不知道自己这么多话,她面对三个哥哥又活泼又啰嗦,她心甘情愿在竹林中酣睡,夺过二哥手里的小兵竹牌,急切地想要抓住每一分转瞬即逝的快乐。
这感情是从日常生活的间隙中迸出的,是钻出泥土的新笋,是弥漫的糯米酒香,是台基簌簌而落的金屑。
他们一起坐卧竹林深处,并肩同行之际风光无限。她一度恢复了对这世界的喜爱和信心。
这种日子是难能持久的,随着一点点长大,他们终究迎来离别。
美好辰光转瞬间灰飞烟灭,她内心如何不惨然?只是立志复兴祖业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有了牺牲一切的觉悟了。
她内心的缺陷,是他们始终无法修补的,她和他们,注定站在敌对阵营里,处于势不两立的境地。
奉瑾不是冯赆;元睢、项知归、纳兰枚也不是昔年的睢竹、归石、枚琛。
大家的相遇并不恰当,同于道却殊于途,再不舍得,终要作别。
即使如此,她也把他们三个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不愿让别人侵占。
她偶尔还是抑制不住,想起“东箭南金,西琛北赆”的美名,想起他们一起在竹林中亲密无间地畅谈的样子。
那时的睢竹极温和,永远不会发脾气;归石最豪放,饮酒又多又快;枚琛最安静,他不常言笑,看向他们的眼里全是光……而如今,元睢毫不留情地牵制她,项知归猛烈地攻击她的城,千里之外的纳兰枚,也不知道在怎样算计着她
她眼底闪过了一丝嘲弄:这场延续了十几年的仇恨,说到底,由始至终只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她本来就不指望他们能够替她分担什么她为了复国,确实不惜一切,打仗就打仗,阴谋就阴谋,天下人都可以抓住这个把柄唾骂她,她几时害怕过?但是,惟独他元睢不可以!
他怎么敢用充满悲悯的语调来劝解她?
他怎么敢用充满慷慨的语调来训斥她!
奉瑾抬起头,秀整的脸儿一霎时变得癫狂,发狠般红了眼睛,不给他辩驳的机会:
“我父皇待元赫何其隆重,他竟尔背德忘恩,戕害我奉氏全族性命你是乱臣!是贼子!霸占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你以为一句替天行道就可以正名了吗?真是恶心,我祖宗奉观著律定税,奉颐赏庆刑威,奉扩扬善赋简,奉霁绥柔士民,他们运用才智治理天下的时候,你元家世世代代都是他们的马前卒!就连我的父皇奉羲,也有收复四边蛮夷,扩张大魏版图之功!”
“祖宗何其勤劳,王业何其不易,大魏彼时如日中天,元赫心怜百姓,怎么不在我家开战之前抗议,而是止战之后跳出来斥他暴虐,兵变篡夺了大魏成果?以下犯上,亘古未有!你以为你们就能坐稳这位置了吗?你们家开了这个例子,日后同样会有权臣家奴群起效仿!你今后的遭遇,未必比我好上多少!”
31 ? 梧桐生矣 于彼朝阳(下)
◎正不容邪,邪复妒正。◎
元赫仍像当年一样狂妄自大,觉得任何事物都逃不出他的控制。
奉瑾猜也猜得到,元赫没有赐死自己绝不是因为道义,他轻视奉瑾六尺之孤,是个女儿家,完全没有威胁可言,所以才轻描淡写地饶过了。
这在她看来无异于一场极大羞辱,由此催生出满满的怨屈和不甘。
她从小身体虚弱,去学剑学射,都是为了强身健体,最想跟二哥一样策马奔腾,一骑绝尘,无奈天生心力衰微,做什么事一旦快了急了,便会发作心绞痛,痛到她以为下一刻就要死去。她偏偏还是个不肯认输的性子,于是这副病躯让她愈加烦躁和矛盾。心病一定是上天派来折磨她的。上天就看不得她忘乎所以!
最终她只学会射箭,身体站立不动,手上爆绽出百发百中的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