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1 / 1)

他一双血丝攀缠的眼珠里满是哀戚,那源自于对她的失望透顶。

“我原以为,你只是憎恶,只是不满,我以为你只是需要发泄坏的情绪……我没想到,你希冀中的自己本就是如今这个样子。为了取胜,你当真是不择手段。”

奉瑾微微仰起脸来,一动不动的凝望着元睢。

元睢一双眼眸仿佛闪动露华的竹叶,里面盈满了可耻的慈悲,和怜悯的心痛。这种神情一向最容易把观众深深地迷惑住。

奉瑾记得一个春日在山间遇到一群女子,她们遮遮掩掩,含羞窃笑不已,手中传递着一幅水月菩萨的刺绣帕子,那菩萨的眉眼,分明就是活脱脱的她大哥哥的模样。她们说,山上书院有一个青衣少年,有一天他见到鸽子死去,虽然不语不哭,那副神情却凄艳得令人心碎到了极点,恨不得朝夕礼拜,又爱又敬才好。

公羊师尊提到他时,脸上也充满智慧的明彻的微笑:“子藏的仁爱完全发乎天性,将来若能高步云衢,必将造福于一方百姓。”

她陷入记忆的罗网,神色也跟着迷茫了。

喉间冲上来阵阵寒气,心脏像是被一只爪子掐着拧着,好痛,好痛,好痛。

元睢口口声声地紧逼,急切而又郑重:“是,他们在你的勉励下会奋勇效命,会大发威风,甚至真的可能压倒元家。但你心里没有衡量吗?你以为元家倒了,他们还会继续屈服于你,继续为你尽忠吗?你怎么?*? 敢这样放纵他们!”

他苍白着脸色,声音不知不觉发生颤栗,严厉地喝了出来,“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不得不强制他们,以他们的桀骜脾性,其反抗是必定剧烈的,到了万军缭乱冲撞,不可控驾的那一天,你又该如何自处?!”

最后他眼中,再度流露出那种凝望蝼蚁、凝望众生的悲悯。

奉瑾轻声道:“我真想挖了你的眼睛。”

元睢一愕。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这种话!”奉瑾突然用力吼了起来,眼睛通红,终于冷冷地绽放出一个笑容,“事事都是为我着想,说得真好听,可你想过没有,我落到今日这个地步,还不是拜你们元家所赐”

“我奉家纵然败名,也是天子至尊,累代君父。太祖内修外攘,立下赫赫功业,传承到我父皇手中,不过一朝幽昧,竟尔被小人颠覆,如何叫我不悔,不痛,不恨!”

她朝他狠狠逼近一步,眼睛几乎碰上他的鼻梁,“退一万步说,我奉家失德不能主天下,难道你元家便敢僭上越分造反了吗?!”

【??作者有话说】

本章参考了现代李智敏的学术文献《论翎子的美》。

冠上插毛的传统在战国时期就有,比如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冠上插鹖毛,鹖鸟好斗,二者相争,必死其一,方能止战。古人以此冠表彰该名士兵勇猛善战。比如明朝的《出警入跸图》,此图中为仪仗兵,故插的是较长的雉鸡翎,只起装饰作用。比如清朝的官帽,低等官员插蓝翎(染成蓝色的鹖毛),高等官员插单眼、二眼甚至三眼的孔雀花翎,也是表彰功勋的意义。

30 ? 梧桐生矣 于彼朝阳(上)

◎千忍万忍,如戴枷锁。◎

元家社稷今将建,奉氏江山忽已移。

昔年,父皇赐她封号为朝阳,不难想象到,父皇是何等雄心万丈,又将雄心投射在她身上。

元赫带领着乌泱泱的军队涌杀至大魏宫殿,父皇狂怒地推倒一排排金烛铜架,整座宫殿如同地狱一般燃烧了起来,母妃紧紧搂着幼小的她,在一旁失声恸哭……

究竟是一座多么失败的王朝,才会在夺位事发后,朝野上下一致称颂元赫的纂逆之举为“替天行道”呢?

奉氏政权覆亡这一年,她不足两岁,来不及辩驳,就被冠上了前朝余孽的名义。

令人惊异的是,元赫作为大魏新主,并未下诏杀死她这个前朝余孽。民间一直感叹,到底是太上皇仁慈,给故人之女留下了一条生路。

最终沦落到夷吾山,一晃过去了好多年。

总之,元家主持天下后,没人记得奉羲生前捧在掌心的小公主了。

奉瑾直盯盯地瞧着元睢,满脸尽是惨凄之色:凭什么他有一个好祖父,皇位垂手拾得,而自己孤存孤战,前途难料生死?

她完全失掉了控制力。

“你有人为你保驾护航,可是为我保驾护航的人死在你们手里!你迄今为止倚仗的东西都是来自我的!是你夺走了我的东西!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你永远从容,永远镇定,永远光芒四射?为什么不会有人来监督你,催促你,训诫你,痛骂你?是因为你一直做得最好吗?不是,是因为你早就得到了一切,没几个人敢压在你头上。你可以尊严地做任何事情,为什么我就要这么卑微地努力?这不公平,这不公平!这不公平!!”

这一刻,她忘掉了一向维持的气派,把歇斯底里的一面展露无遗她很明白这是在虚张声势真正的权力者,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她自诩为君主,怎么能如此暴躁不定?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了。

新仇旧恨,统统都汹涌上心头。

一下子抓起棋盘,整张往元睢身上掀去!

黑的白的玉棋子,魂飞魄散,洒落一空。

棋子溅射在他深青色的衣裾上,他紧攥成拳头的手指上,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

接下来短暂而错愕的寂静里,奉瑾猛力按住自己的胸口,异样地深恶痛绝:“你根本想不到……我有多痛!”

在沦落之前,她,亦曾身属皇家!一想到不能夺回先祖的荣耀,不能得偿所愿,她那里就痛,痛得快要碎裂。

以往她顶多皱一皱眉头,抚一抚胸口,不会显露半分疼痛。

可是这一次,她特别的痛,痛得没办法忍耐。

元睢望着她剧烈地抽搐、大口喘息地弯下腰去,一时之间惊愕万分。数年前那个俊美如少女的孩童已经长大了,他居然从不曾察觉她的身体有异于常人之处。

“你……”元睢再大意,也看出来了,“你,你有心病。”

这是一个关键,自己却这么多年都疏忽了。

“是啊!”她痛得眉毛曲折,仍然吃吃地笑着。

“我天生就有很严重的心病,不定时地发作,发作会很痛苦……非但你们不知道,连师尊也不知道。”

奉瑾牙齿格格地发抖,脸上表情不停变换,一时是痛苦的扭曲一时是严酷的冷笑。

“天生痼疾,药石罔效……痛起来的时候,顶多让我喝点酒,缓解痛苦……嗬嗬,可是我十四岁起再也没碰过酒了……我需要保持清醒的头脑,痛起来的时候,只能强自忍耐。”

千忍万忍,如戴枷锁。

“你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吗?真的很痛,很痛,像是被撕裂,又像是被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