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身子一歪,从马上翻滚下来,再挣扎起身,项知归早有一剑横在她的喉前。
她骤然抬头,眼里露出怨毒和鄙夷。
他俯视着地面上的女将,俊脸上交错着复杂情绪,冷声道:“伤了公主千金贵体,末将罪该万死。只是我家主公尚且陷身囹圄之中,有不测之险。望公主稍稍受屈,待来日拯救出主公,末将愿任由公主处置,以谢今日冒犯之罪。”
朝阳公主被生擒了,大魏士气大盛,奋力掩杀;叛军自相践踏及火烧身死者不计其数,仅剩一千余人从山僻小路狼狈逃走。
逐鹿谷一战,大魏以三千人破十万之众,不折一人一骑,最终占住了塞北边缘这块地盘。
……
多日过去,奉瑾常常来找元睢对弈。
他们面对面坐下,周遭的“黄金甲”团团簇簇,偏偏中间隔了一张棋盘,金戈铁马演进得激烈无声,维持着一种差强人意的和平。
他偶尔抬起眼睛,看向她。
记忆中的冯赆,与眼前的奉瑾重叠起来,其实,的确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她周身都在轻轻发着光,挡都挡不住的亮光,仿佛以往十数年里积攒的怨屈都被照耀得无所遁形了。曾经动不动就横眉瞪眼耍嘴,现在举止言笑,无不优雅威仪。这是新的荣耀,抵得上她以前所有的荣耀。
奉瑾浑然不知他对自己的观察,手里拈着一枚黑子,认真地思索下一步。
她坐的椅子跟元睢的椅子不同,她的椅子增加了鞍鞒,显得特别高,以至于她明明只到他肩际,彼此相对而坐的时候,却使人错觉是分庭抗礼平起平坐。
她沉醉于自己新生的样子,对过去毫无眷恋的样子,将他们的痛苦置之度外的样子,深深地刺痛了他。
世殊事异,一别两年,横亘在他们中间的已经不止一座黄金台。
元睢长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胸腔内的悲鸣。
眼看她把黑子落了下去,他随也落下一子,离手那一刻定睛细看,才发觉这白子落错了地方,只能窄窄地活一小块,那外势全都失了。他自嘲一笑,竟与现下的处境不谋而合。
所幸内部还留着三个活眼,她的黑子无论如何是吃不掉这一块白子的。
奉瑾看到这一步,眼睛却噌地一亮,想法与他截然相反。
白子看似被围在中间,可还留着三个活眼,而边缘的黑子成了死棋,越往后走输势越重,不得不另寻他路突破明明于己不利,反倒让她隐隐兴奋起来。
只是下一步确实困难,奉瑾举棋不定,双眉轻轻地蹙聚。
在这时候,一只金眼纽凤、堪称绝品的白毛鸽子从元睢肩上探出来,发出一迭“咕嘟嘟、咕嘟嘟”的叫声。
奉瑾微微一哂,右嘴角仍如曾经一样,露出单个的笑涡儿,只是如今多了两枚金钿,把这不对称的小小缺陷掩饰过去。
这人造的精妙的笑靥也衬得她愈加心怀叵测:“啊,大哥哥是嫌一只鸽子不够吗?”
奉瑾言下之意都在这只鸽子身上。
她如今喜爱对弈,对此道十分讲究,专门搜求了一张朝阳生长的楸木制作的棋枰,一对铜胎剔犀棋罐,配以美玉雕刻的黑白棋子。夷吾山一别后,她棋力陡增,而元睢兴许是身陷囹圄不能专注的原因,每每大败于她。
一开始,奉瑾自鸣得意:大哥从前说她下棋坐不定,谁知道现在老是输给她。
她借着愿赌服输的由头,对元睢百般地奴役凌辱,当成最下等的厮役一般,元睢一应照做,毫无怨言,鲤鱼一样温钝任人宰割。
随着元睢屡战屡败,她又渐渐生出嫌弃,太无聊,不过瘾,郁郁寡欢。她企盼着做些什么激起他的斗志,教他打起精神跟自己较量一番。
终于有一次,元睢赢了,她显得比他本人更开心,问他想要什么奖励。
元睢认真考虑,要了一只鸽子。
奉瑾感到有趣:“大哥哥还像以前一样喜欢鸽子么?”
他垂眸:“鸽性纯洁,岂不比人心可贵。”
奉瑾一笑置之,再见面,果真遵守诺言,携来一只剪除小半翅翎的凤头白。
她如同献宝一般捧着鸽子,兴致勃勃地道:“塞北风雪迷眼,大哥哥若能把这鸽子训练得识途无误,送信到千里之外的上都,委实算是一桩奇事啦。”
众所周知,鸽之价值只在善飞传信,送信却不用白鸽,因其羽色显眼,容易遭到鹰隼袭击。更何况,这只凤头白的飞羽已不完整,飞都飞不起来,奉瑾此举,是轻蔑抑或羞辱,则不为人知了。
元睢充耳不闻,打那以后,白鸽成了他每天除下棋外的一个宠儿。
当公主无暇顾及这边,自有监视者同她如实禀报带着嘲笑的口吻,描述其观察的场景:公子把白鸽放任自随,白鸽却从未飞起,最多在棋案上半翻半跳、一扇一扇地扑进公子掌中而已。
奉瑾以为他走出这佳妙的一着棋,是想要赢自己,精神再次振作起来,她想到了一步,正准备落下去。
忽有个黄衣侍女走进来,背脊对住元睢,一句话不说,同公主不停打着手势。
元睢视若无睹,也不作声,只是拈子,投子,收子,每一种姿势都极端优雅,不会让人感到他的缄舌闭口是什么无礼的事情。
奉瑾看懂了侍女要表达的东西,脸上倒是掠过了一丝意外。
她眼光倏然冷了下来,察觉元睢向自己注视,掌心攥着的一把黑棋统统撒了出来。
一阵骤急的玎玎珰珰,黑白对垒的棋局被全盘打乱。
她刻意放柔了声音,带着小女儿情态,软软地向他坦白:“是二哥哥来啦。”
只是她这柔柔软软的声音,怎么品都透着点儿阴寒的味道。
听闻项知归的消息,元睢微微一抖,为了掩饰,伸手抚摸一下白鸽的背身还是教眼尖的奉瑾捕捉到了。
她却毫不介意地托起了腮,无名指和尾指在元睢不知道的时候蓄长了指甲,足有两寸多,染着鲜红的蔻丹,衬得她玉白的面容愈加明艳尊贵起来。
“二哥哥真是了不得,我不过是放了些兵出去示威,可他不仅让我吃了大败,还将我的十五生擒去了。”
元睢低头收拾棋盘,喜怒不形于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