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没有正面给出这?回答是?对是?错,闷咳了一阵后,稍缓过后道:“凡世人?皆有私欲,无欲无求是?圣人?。作为帝王,你需要的不是?圣人?,而是?能为朝廷办事、为你排忧解难的能臣。”
“在帝王眼里,能臣才是?国之基石,某种程度上来说,贪名逐利的能臣甚至比廉洁奉公的庸才更重要。身为帝王要敢用?、会用?,别怕能臣贪,世人?皆贪,或为名,或为利,只要设好边界,过界就及时敲打,那你手底下的能臣就翻不出大浪,反而会成?为你稳固江山最好的工具。”
没有理会皇太子震惊的神色,圣上半阖眼皮靠在榻上,喘了几些后接着道:“天下无贪,是?痴人?的妄想,世上或许会有清正的能臣,可到底是?凤毛麟角。记住朕的话,能用?一个贪婪的能臣,也莫用?一个廉洁的庸才,后者,往往比前?者危害度更高。”
皇太子沉思半晌,若有所悟,低声道:“儿臣记住了。”
圣上看他: “知道对帝王来说,比能臣更重要的是?何等臣子?”
皇太子左思冥想回答不上,圣上方缓声道:“是?忠臣。至关重要的位置上,你安置的,务必是?忠臣而非态度暧昧的能臣。”
“自古朝代衰败,无非两点,没人?用?,用?不好人?。归根结底只一点,是?帝王没本?事用?人?。要想用?好人?,便要取平衡之道。”
“上位者与下位者立足点不同?。作为帝王,最重要的便是?掌控全局,将朝廷运转起来,谁能用?就用?谁,不好用?就换人?,于帝王而言臣工不外是?兴盛朝代的工具。安置能臣干将于各个位置,赏罚机制、考核机制、监督机制合理运行,在完善的体系内统筹全局……”
幼小的皇太子犹如吸水的海绵,屏息聆听着父皇传授给他的治国要数、帝王心术,不愿错过每一个字,汲取着一切。他知道他父皇的时日不多了,知道这?样手把手教导自己的机会越来越少,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沉重。
他父皇打造了元平盛世,身为下一任的皇帝,哪怕他不能延续元平的盛世,也想做一个守成?之君。
日子一天天划过,养心殿的药味一日重过一日。
宫人?们小心翼翼打开窗扇,外头初夏明媚的日光照了进来,窗外的花枝轻轻摇晃盛开在这?初夏的绚烂曦光之下。
与外头勃发?的生?机截然相反的是?殿内病榻上那脸色一日灰败过一日的帝王。宛若垂垂老矣的病狮,蜷伏在病榻上。
可猛兽虽病,惶惶威势犹在,睁眼的那刹,犀利的眸光仍能震慑人?心。
这?一日,依旧是?个艳阳天,看似极为普通的一日。
病榻上长?久卧床的圣上难得精神大好,撑坐起了身,人?给他梳洗更衣。
面对好似精神焕发?的圣上,养心殿众人?不喜反惧,匆匆遣了个腿脚快的宫人?去东宫禀了皇太子殿下。
皇太子很快疾步而来,脚步几多趔趄,见到殿内穿戴整齐的父皇,当即红了眼圈。
“父,父皇……”他哆嗦着嘴唇喊道。他对面的男人?,自打有记忆起就是?高大硬挺,丰神俊朗,如今却是?朝冠掩盖了华发?,朝服遮掩了病躯。是?他的过错,若不是?他,父皇也不会跌下高台,便也不会如这?行将就木般……是?他不忠不孝,是?他枉为人?子……
“非你之过。”圣上慢慢走上前?拍拍少年?太子的肩,低沉声道:“陪父皇走走。”
皇太子含糊应了声,飞快低头抹了把眼睛。
父子两上了舆撵,一路上两人?无话,舆撵稳稳的朝着勤政殿的方向而去。
舆撵于跸道停下。圣上牵握住皇太子的手上了台阶,缓慢的,一步一步的,朝着勤政殿的殿门处走过去。迈进殿去,走过长?廊,缓慢踱步,带着少年?太子走向了高高在上的龙椅。
“九岁那年?,皇考驾崩,文元辅就这?般牵着朕的手,一步一台阶上了这?至高之位。”
朱靖伸手抚过龙椅冰凉的椅身,转身环顾空荡的金碧辉煌的大殿,冷峻却枯瘦的面上浮现抹对往日的追忆之色,“他告诉朕,帝王之路漫漫,要守好本?心持之以恒,莫要懈怠放纵,莫要辜负先皇的殷殷教诲。”
说到这?,他没什?么意味的笑笑:“主少难免国疑,臣强难免主弱,连朕的登基之日得到的也不是?恭贺却是?敲打。他,以及他们都忘了,自打朕踏上高台坐上这?把龙椅起,朕,便是?这?大梁朝的天!所谓天无二日,那日起,大梁朝就合该只有朕一个声音。”
他话说的慢,却是?那般从容不迫,不容置疑,缓步至龙椅前?坐下,掌心随意抚上扶手。
他望向空旷无人?的大殿中央,好似在看当年?与他作对的那些臣工们,“他们视朕年?少可欺,妄想以规矩教条约束朕将朕打造成?他们所谓的‘完美帝王’。殊不知,雄鹰焉能做人?掌中傀儡。最终的结果,朕,破了局……”
说到这?,他沉默了下来,太子没有应声,只是?怔怔的。
稍顷,殿里方又?重新响起那低沉的声音,“朕终于赢了,大权在握,乾纲独断,肃清朝纲,稳定时局。朕内定朝纲,外征戎夷,大梁朝在朕的手里日新月异,国富民?强,疆土扩大,时间证明,朕的政令以及改革都是?正确的,足矣道一句勋业彪炳,统领九州万方。”
年?少御极的帝王在举国的质疑声中,披荆斩棘,挥出了一个赫赫盛世来。他该骄傲自满的,也志满意得的。
可在旁边的太子听来,这?娓娓道来功绩的声音里,却无一丝半毫的自傲,反而透着一种无以言说的空洞。
太子不由得抬眼看去,就见龙椅上挺背坐着的人?双眸望着前?方,削瘦侧颜的神情空落落如魂魄离体,整个人?空了般。
他心中猛一突,脚下意识要朝龙椅迈进,可下一瞬就听得声音骤缓响起,“皇儿,今日父皇要教你最后一课。”
“父皇……”
“你静听便是?。”朱靖并未转向他,阖眸掩住其中万般情绪,“大权在握,万物皆在掌腹之间,就容易奢望些旁的东西?。尤其是?越得不到的,就越要得到手。世间其他万物皆好说,唯独人?心不可测,既做到这?个位置,就莫再奢望其他。”
莫要学?他,非要以身试险,终落于如斯境地。
当年?与朝臣的博弈他赢了,而与她的那场博弈,他输了,输的一败涂地。
情爱果真是?帝王大忌。
如今想来,他与她从相识至最终惨淡收场的一幕幕,荒诞的好似一场梦。或许人?年?少时不能遇见太过惊艳的人?,这?个女子恰在他年?少慕艾的年?纪、在他内心最为荒芜的岁月闯进他眼眸深处,直入他整个胸腔。后来的爱恨纠缠,既给了他轰轰烈烈之情感,又?给了他细水长?流之温情,最终将他拖入她精心构织的天大陷阱中。他在巨大的迷障里弥足深陷无法自拔,临到最终的那刹,他仍被桎梏在迷惘中挣脱无路,分不清爱与恨。
而爱恨交织才更令人?难以自拔。
“身为帝王,可以自傲,切莫狂妄自负。”
他何其孤傲自负,不屑于一女子的区区小心机,自以为便是?有来日也断然能及时脱身,放纵自己的情感,同?时也放纵自己的行事。
至此刻已然是?脱身无望。
他本?以为时间能冲淡一切,可一年?又?一年?,五年?时间,他竟将自己熬得油尽灯枯。
思及至此,他忍不住看着空旷大殿笑了起来:“昔日文元辅将帝王心术时曾殷殷告诫,帝王最忌耽于情爱。他是?在救朕呐,可惜了,朕没听。”
他笑咳了起来,咳得剧烈,脊背一寸寸弯了下去。
太子忙上前?要给他擦拭唇边的血迹,却被他推开。
“朕承认自己败了,却不承认错了!”
朱靖慢慢擦净了唇,重新挺直了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