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似乎验证了张太岳的猜想。他入府后被直接带进书房,早已等候多时的世?子立刻上前, 拉住手?亲切问候, 热情寒暄;然?后摆一摆头,示意身后的管家捧上来一块羊脂玉的笏版:

“这是?圣上赏赐的玉笏, 只有一等一的大贤之士,才配得上它的身份。”世?子慨叹道:“将来张先生?用这块笏版上朝理政, 也算没有辜负了它!”

说实?话,这番操作委实?有cosplay昔年?湖广巡抚顾磷送腰带的嫌疑,但受宠若惊的张太岳显然?来不及想到这一点,他绞尽脑汁想委婉推托,但世?子却相当之自然?的无?视了一切托词,直接带着他走入书房后一间?隔断的静室:

“说来惭愧,我近日事务繁忙,所以特意求许府荐一位笔头出色的文士,帮着料理料理文书工作,不料竟把先生?招揽来了!”世?子非常直白的表达仰慕之情,热烈而又真诚,丝毫不掺虚假:“大才小用,只能委屈先生?做一做这些琐事。”

大概是?初出茅庐脸皮太薄,张太岳捧着笏版发愣,真被吹得有些面红耳赤,承受不能:“世?子太过奖了,小生?哪里敢当……”

他虽然?在家乡有一点神童才子的名声,但也不至于夸张到这个地步吧!

“我向来不虚言。”穆祺义正词严:“旁人的吹捧或许不可信,但张先生?的本事,是?由海刚峰海先生?亲口向我转述的,那当然?做不得假。”

张太岳愣了一愣:“海刚峰先生??”

他在京中交游数月,的确也曾在文会往来中见过这位刚峰先生?;虽然?彼此只是?匆匆一会,余留的印象却相当之深刻;没有料到穆国公府神通广大,竟然?连这样的人物都搜罗来了。

虽然?世?子风评不佳,但这眼光的确是?老辣之至。

“不错,正是?出身广东琼山的海先生?。”穆祺微笑?:“海先生?偶尔也会来料理料理公务,不过今日事不凑巧,不能让两位见上一面……”

说到此处,他微微皱眉,遗憾之情,溢于言表;不过世?子随即展颜,将张太岳引到了桌前:

“这是?近日累积的一点文件,还要劳烦太岳先生?帮我清理清理,也算为?将来做个预备,在入仕以前实?习一番嘛。”

因为?许阁老的着意提拔,张太岳交游京中,见识过不少衙门的公文题本,因此对这些案牍文书的事务倒是?颇为?熟稔。世?子殷切至此,他也不再虚词推辞,直接从桌上抽出一本:

《乞酌议海贸事以明治体疏》

张太岳:?!!!

等等,这文件怎么这么像外朝文官上呈内阁的奏疏啊?

穆国公世?子说的什么“清理公文”、“实?习工作”,难道说,该不会,总不成便?是?批阅这些机要的中央文件吧?!

作为?上岸新人入职前的头一份实?习,这种起?点是?不是?也太高了点啊?

面对这高得过于离谱的官场起?点,张太岳茫然?了,张太岳懵逼了,张太岳捏着那份烫手?的奏疏,竟一句话也憋不出来了!

当然?,身为?一无?所知天真单纯的官场萌新,张太岳的懵逼是?完全正常的。以时下的朝廷惯例而论,有能耐接触内阁题本的大臣少说也得是?个六部侍郎出身,实?权副部级往上,真真正正的位高权重?。反之,你要让一个初出茅庐的萌新大学生?来批阅中央办公厅的机要文件,那刺激性?未免也太强了些!

萌新张太岳愣了半日,还是?尽力找出了说辞:

“好教世?子知道,这份奏疏莫不是?……”

莫不是出了什么差错吧?

然?后,然后他亲眼看着世子整理文件,又从中抽出一本户部的奏疏:

《请支取银两疏》

……好吧,张太岳的心死了。

仿佛看出了萌新张太岳的局促,世?子扫了一眼他手?上的奏疏,出声安慰:

“张先生?不必过虑。这都是内阁积压已久的陈年?公文了,基本是?无?足轻重?的小事,早就被阁老们抛在脑后,擦屁股……”

他本想说擦屁股都嫌硬,但顾虑到自己在ssr面前的形象,还是?咽下了后半句。

张太岳面部抽搐,无?言以对。他倒是?听懂了世?子咽下的后半句话,但却绝不敢当真就算真是?擦屁股都嫌硬,那擦的也该是?阁老们的屁股;自己一个小小士人的屁股,哪里敢用这样高贵的纸?

所以,他依旧是?捏着那本烫手?的奏疏一动不动,神色紧张而又局促。世?子只能叹了口气,接过了奏疏:

“真没有什么紧要的,大致过目一下就行了……这是?什么?又是?那些腐儒非议海贸的折子?怎么一天天还没完没了了!”

大概是?为?了表示自己的清高不流俗,即使世?子与小阁老费力搞定了皇帝内阁乃至言官,依旧有人在海贸事务上唧唧歪歪的讨嫌。这些人倒也不敢发动什么凌厉的攻势,基本只是?在细枝末节上纠缠譬如中倭条约上某个措辞的十?八种用法等等;主打一个死缠烂打随杆上,惹得穆祺很不耐烦。

既然?如此,他也没有必要客气了。世?子翻了翻奏疏,随即从袖中摸出一方玉印,在桌上的墨盒里沾了一沾,啪一声印了上去:

【已阅,狗屁不通!原疏掷回,再毋庸议!】

他将奏疏扔了回去,随意拍一拍手?掌:

“大致这么批就行了。旁边有我的印章,张先生?可以随时取用。”

全程旁观的张先生?:…………

好吧,他收回自己的话,这些奏疏可能……还真就挺随便?的。

·

所谓熟能生?巧,虽然?刚刚上手?时还很局促不安,但等真批阅了几十?份奏疏,那种由幻想所引发的紧张也就消弭得差不多了世?子的解释的确没有问题,这些被阁老们反复筛选后积压多日的公文,绝大部分?都属于啰嗦重?复的断烂朝报,信息量可能比老登的青词还少。其中或许也有甚为?宝贵的消息来源,但被这文山会海全数淹没之后,基本也没有什么人会翻找了。

所以,张太岳名义上是?批阅紧要文件,实?际的工作则更像个垃圾佬,是?在连篇累牍的文字垃圾中勤勤恳恳的翻检有用内容,干些重?复琐屑的流水线工作百分?之九十?的奏疏是?单调枯燥的日常请安,只用批一个“知道了”了事;剩下百分?之九点九则多半是?居心?叵测而言不及义的彼此攻讦,可以原折退回不予受理,让上书的官吏自己洗一洗嘴巴。要是?骂得实?在太脏,或者言辞中触碰到了世?子的逆鳞(譬如杯葛海贸什么的),就可以动用穆国公府的印章,啪一声在上面盖个“狗屁不通”!

动用了国公府的印章就是?借用了国公府的权威,就算将来出了什么事情,板子也是?打在穆国公世?子的屁股上,轮不到小小一个实?习生?背锅。

这样殷殷的深情厚谊,这样体贴周到的预备,张太岳当然?能够体察入微,哪怕为?了世?子的一片真心?,也不能不抖擞精神全力以赴,一一点检如此繁琐的公文。

而在这种繁苛琐屑时候,就愈发能看出天赋的重?要性?了。如今从内阁带回来的公文已经是?连篇累牍,堆积如山,内容还都是?晦涩难懂连个标点都没有的长篇文言;世?子翻阅数本后便?直接躺平了事,并深深体会到昔年?高祖皇帝的如天之仁在阅读完茹太素数万字的文言奏折后居然?只是?打几十?板子了事,可见高祖实?在是?温和慈悲,爱官如子;偶尔拜访的海刚峰先生?倒是?可以协助一二,但也很不情愿在这些虚词俗例中浪费时间?,更愿意关注奏疏中提到的米价菜价等种种琐事。

而张太岳唯有张太岳,在应付这些虚头巴脑莫名其妙的冗长公文上面,却似乎有着某种天生?的禀赋,无?论在文山会海中消磨多久,依旧可以精力充沛神志清醒,批阅久了熟能生?巧,甚至渐渐能从套话与虚词中敏锐察觉出上书之人隐匿于文字之后的细微难言心?思,若将之与近日朝政的变化一一比对,则更能体会到某些微妙的领悟,仿佛笔尖轻轻一动,便?能挑动整个朝局的迷雾……

……甚而言之,在如此反复磨砺数百份后,某种窥伺人心?窥伺朝局,乃至隐身左右天下的隐秘快感,也从心?底油然?而生?,竟而难以抹去了。

只能说,天赋就是?天赋,人才也就是?人才,摄宗将来能叱咤风云总览朝政十?余年?之久,天下文臣武将屏息俯首无?一人敢抗声而争,如此之积威深重?,可绝不是?靠着勾搭几个太监就能做成的。天生?首辅圣体,总是?恐怖如斯。

当然?,如今的首辅圣体还只是?幼年?的未进化版,纵然?从中枢公文中咂摸出了一点权力若有若无?的香气,但肯定是?想也不敢往那个方向去想的。他只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按吩咐做事,花了两个时辰才将上百份奏疏一一理好,又仔细写了个简报,找到世?子后恭敬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