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玄真君是刻薄尖酸阴阳怪气?自私阴狠,但行事举止却?从来?不傻。他非常明白,“皇帝的执政风格像英宗”,对下面的文武百官是多么严重而恐怖的刺激。不堪回首的往日堂堂复刻,可以将上至内阁下至九卿恐吓得精神错乱,直接摆烂拉倒。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证据确凿的时候,是绝不能清算自己人的……在这一点上,他比他的好大孙聪明得多。

再说了,心腹背叛又是什么好事么?难道朕就人憎鬼嫌到?了这个地步,连亲手提拔的大臣都要反对自己?

如此思索片刻,皇帝还?是撕掉那张宣纸,又重新换了一张,逶迤下笔;这一次笔下再无怒火,反倒是洋洋洒洒,大肆夸赞蓟辽总督的忠爱之心;表示自己亦感动于心,“实不知怎么疼他才好”,“朕对该总督之心,一如该总督事朕之诚,上下自应体会”

在尽情抒发了能让天书尽情磕个几十年?的工业糖精之后,真君笔锋一转,命司礼监将蓟辽总督历年?供奉来?的山参转赐回去,还?要总督“体贴朕疼惜臣下如赤子之心,切勿推辞”,最好每日晨起晚睡都灌他两碗参汤,充分体会君上的厚恩。

当然啦,等总督每日两碗参汤喝上一年?,真君还?会特?赐恩典,命他入京陛见。如果总督能顺顺畅畅进京办事,身体强壮无恙,天书对硫磺硝石乃至于金丹的种种预言便?自然落空,圣上也不必承担苛待心腹背叛的痛苦;如若遭遇了什么不幸么……那也不打紧,君父这么疼爱臣子,已经为他选好了死后的谥号,一切都不必操心。

这是穆国公世子曾经呈上来?的报告中反复强调过的方法?,似乎叫什么“实践检验真理”,真君博闻强识,到?现在也不曾忘记不过说来?也是奇怪,这么疯疯癫癫的角色,怎么偏偏又会说出如此有道理的话呢?

第035章 暴露

“蓟辽总督又送了山参来了?”

许府的管家深深低头, 不敢仰视:“是。说是还要托阁老在御前美言几句。”

未入宫门,先谒相府;蓟辽总督官场混迹数十年,绝不是只知道巴结圣上的孤臣。这?一次派属官入京商议进献贺礼的仪注, 随身便带了不少鹿皮、山参之类东北的山货,上下馈送打点,绝无疏漏。

许少湖微微眯眼, 神色不动:“下一次再上门, 你?就替我挡驾吧。别的也就罢了,山参这?么贵重, 我们做臣子的怎么好收?”

管家微微愕然, 还以为是主家照例装模作样,于是大胆劝说:“阁老, 外地?的官员大老远带一点特产,也是一片诚心。再说,府中?每日都要参汤, 没有?这?一笔进项也实?在麻烦……”

这?一番话入情入理,很合管家数十年心腹忠仆的身份。但许阁老听到“参汤”两个字,却忽的神色微变, 语气骤然严厉

“什么诚心?你?不如直说你?拿了多少红包, 这?般替外人说项!老夫清清白白做官,用不着?体贴外人的心意!”

别的犹可?,“清清白白”四个字当真把管家噎得两眼发直:清流最?重名声, 吃相确实?比闫党好上那么一点;但许阁老既然已经攀附进了中?枢台阁的位置, 议论什么“清白”未免就太可?笑了再说,收外省督抚孝敬的事情, 是一个“清白”就可?以回?绝的么?

归根到底,冰敬炭敬四时节礼上下都有?份;你?不拿, 我不拿,东厂公公怎么拿?东厂公公不拿,司礼监怎么拿?司礼监不拿,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四季常服不过?八套的圣上怎么拿?

你?现在都敢拿着?清白说事打破潜规则了,你?将?来要干什么那我简直想都不敢想!

官场做事要和?光同尘,管家还想力秉忠贞劝主家一句。但许阁老哼了一声,拂袖转入静室,再不搭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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驱散下人之后,许阁老换上道袍,在香炉上又供了两注线香。待到清幽香气四散漂浮,阁老略微躁动的内心也随之平静。他?在蒲团上盘膝坐下,取出了这?几日反复参详的天书,郑重翻开下一页。

相较于嗑金丹嗑到敏感多疑神经兮兮的真君,在宦海中?磨砺数十年的官场大模型ai许阁老就要从容平和?得多了。在被飞玄真君积年累月的pua之后中?,阁老磨砺出了强韧而镇定的神经,他?基本不会被天书的癫狂与吐槽破防,也从来不会为光怪陆离的未来而内耗,充分展现了重臣的素质。

所以说,锻炼锻炼神经总是有?好处的。

在天书近日的章节中?,许阁老就绝不在意什么反封建的疯话,他?关注的只有?实?际南直隶巡抚送上来的瑞兽搞出了瘟疫,将?来必定要吃瓜落,必须尽早切断联系;蓟辽总督挺不了几年就得被硫磺和?砒霜一波带走,没有?必要费心在他?身上搞投资。天书所说的别的未来都是虚的,只有?切切实?实?的政治利益才是真的。这?样运筹帷幄调运资源,在闫党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抢占先机;许阁老每天勤勤恳恳努力筹谋,搞斗争搞得非常开心。

今天也绝不例外,阁老摊平官员名册,满怀期待的翻开了天书:

【今天听到消息,清流托人到南方给老登预备礼物了,估计又是和?闫党争奇斗艳,要在贺礼上一决胜负以史实?而论,夏衍夏首辅再过?几个月便得告老了,下面的官员追求进步,卷起来也无可?厚非。虽然筹备贺礼必然糜费无数,但这?个罪责肯定是老登占大头,说实?话也管不了。大概真要等到摄宗上位,才能把这?样糜烂的风气清理一二了。】

许阁老眯起了眼睛。

……“摄宗”是谁?在朝政上用“摄”这?个字,听起来不太对头啊。

【但私心而论,在送贺礼这?件事情上,清流还是比闫党更恶心一些当然,这?里没有?说闫党不恶心的意思。但闫党中?的货色真捞实?贪,无耻下贱,人人见了都要吐口唾沫;清流里的货色却常常善于伪装,作假居然能把自己都骗过?去;那种虚伪中?透着?几分酸腐的神经做派,格外令人作呕。

同样都是准备贺礼,奢侈无度搜刮钱财也就算了,但清流就是摆出一副清高脱俗盛世老白莲的样子,扭捏作态不肯认账。闫党送黄金送田地?送名贵药材,送一切粗鄙却实?用的东西;清流就得另辟蹊径,满足老登的精神需求。所以,他?们送的大半是高雅而珍贵的古董,还得是底蕴深厚世面少见,绝不流于常俗的古董。

但世上哪里有这么多高雅又少见的古董?百般搜求不得,只能打死人的主意。在老登过?寿的这?几十年里,南摸金北移山两大门派大展拳脚,可?把古坟祸害得不得安宁。就算不提什么保护文物,折腾死人也真是损了八辈子阴德;许老头附庸风雅狗屁不通,简直就是一团乱糟。

从后来的记录看?,被霍霍得最?惨应该的是埋在河北一带的中山靖王墓,三年前姓许的上贡给老登的玉蝉,就是中?山靖王的贴身珍品。这样的东西都被翻了出来,整个墓估计已经是一团稀烂。】

许少湖抬了抬眉毛。

阁老心中装的是众正盈朝的九州万方,倒不至于为一点小?小?的阴德伤神。而清流闫党缠斗以来彼此骂战数十会合,尖酸刻薄阴狠毒辣,也绝不是只会无能狂怒的天书可?以比拟,仅仅一点谩骂,当然无法破防。最?令他?挂心的,反而是其中对“玉蝉”的只言片语。

三年之前,清流闫党的交锋曾经臻至某个高峰,双方都不得不向?飞玄真君大表忠心以展示地?位。而这?枚由下属进贡的玉蝉,则是许阁老进献圣上的关键胜负手之一次宝虽名为蝉却没有?经过?什么雕琢,只是极品和?田玉上天然的生出了长须与蝉翼的纹路,更奇的是天生一双眼睛殷红灿灿,浓郁颜色随着?光线起伏荡漾,仿佛是千百年依旧鲜活的血液。

仅仅是这?个成色卖相,便是绝佳的宝贝;更不必说玉蝉本身的含义。道教中?将?凡人成仙羽化比拟为野蝉蜕壳,而这?天生天成亿万年不腐不坏的玉石蝉蜕,无疑便是道长即将?抛弃腐坏的肉身飞升上界的预兆。

这?样清雅脱俗又寓意深刻的嘉礼,其中?又寄托了清流对主上修仙了道的殷殷期盼。如此?贴心贴肠,怎么能不受道长的喜爱?某种意义上,这?枚玉蝉甚至可?以视为清流与皇帝之间的政治契物,许阁老以此?向?真君郑重保证,自己每日讲究的圣人礼法与清高自许都只是立人设的工具,绝不会读孔孟读昏了头杯葛圣上修仙大业;而皇帝亦投桃报李,时时刻刻在重臣面前把玩玉蝉,上下摩弄爱不释手,展露对清流的善意。

近年以来,圣上更听闻方士秘术,常常在打坐中?口衔玉石,生津取静强固筋骨。许阁老也投其所好,打算让下属寻觅一片用青玉制成的树叶献上,也算是与先前的玉蝉彼此?搭配的好物。

若真如天书所说,玉蝉乃是中?山靖王的随葬品;那别的也就罢了,恐怕这?口衔玉石的方术,就实?在……

许阁老不动声色的翻过?了一页,打算让手下去细查一查这?玉蝉的来历。要是实?在有?些尴尬,掩饰了也就是了。全天下的古董有?多少不是从墓里来的呢?只要不嚷嚷得太过?,陛下也不会留心的。

……最?多以后不要进嘴嘛,这?又算什么大事?

他?再翻了一页:

【当然,贴身宝贝归贴身宝贝,具体贴的是那个身就不好说了。中?山靖王其实?并不喜欢玉石,随葬于棺中?的玉器应该是入殓时的礼器。汉代有?以金玉堵塞死者七窍的风俗,但大多用的只是细小?的碎金碎玉,怎么会用这?种足有?猕猴桃大小?的玉蝉呢?

这?就不得不提到中?山靖王的特殊爱好了从主墓室中?发掘出的青铜大唧唧来看?(没错,是从本人墓室发掘的,所以与妻妾什么都没有?关系!),中?山王不愧为姓刘的豪杰,继承了历代西汉先帝的光荣传统,那是可?攻可?受,前后都能来得;这?些青铜大唧唧,有?的中?空可?灌热水,有?的遍布螺纹,有?的还能用机关收缩;穷尽巧思工艺细致,必定是亲身反复体验,才有?这?样的技术飞跃。

只不过?嘛,青铜大唧唧用久了,下面难免松弛;合理猜测的话,正?因为下面比较松弛,才必须要以玉蝉来弥补这?一部分。当然啦,这?样的处理也算是歪打正?着?肠道腐烂后肠液与胃液顺流而下浸润玉蝉,在腐蚀了玉石表面的疏水结构后,墓中?的朱砂才能点染玉蝉的眼睛,留下那种不可?磨灭的红色……】

许阁老的手僵住了。他?直勾勾盯着?天书中?“松弛”两个字,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但一秒钟后,久经训练的大脑还是忠实?的向?他?反映了准确的消息。于是许阁老丝毫不耽搁功夫,两只眼珠向?上一翻,直接栽倒了下去。

果然是官场训练出的大模型ai,绝对不是嗑金丹嗑出了躁郁症的老登可?比。就算受惊晕倒,也要体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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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面归体面,许阁老毕竟不是老登与闫分宜那般的天选丹药圣体,这?数月的金丹磕的他?气血沸腾脏腑绞痛,身子骨委实?大不如前。这?一次在密室内受刺激独自晕倒,病势其实?极为凶险,要是没有?人及时发现,怕还是有?不忍言之事。

最?终救了许阁老性命的,还是西苑的一次临时宴会。早先朝政屡起风波,搅动上下人心不安,很不利于科考前的局面,飞玄真君为安抚人心,这?几日屡屡召见筹备科考的官员及致仕在家的老臣,试图缓和?紧张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