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老朱家那个‘世宗’吗?”

果不其然,又是这个!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染上的怪癖,可能是在梓宫里睡太久了心态扭曲了,武帝在两百年前找到了一个新的爱好;为了重振被天皇大帝及则天皇帝糟蹋到无以复加的庙号及谥号系统,为了恢复世宗的荣光,可爱而又迷人的正派王道人物武皇帝下定决心,毅然重拾了他品评人物激扬文字通三统于一尊的才华。

简单来说,他要郑重点评每一个朝代的“世宗”,并且勒令所有不符合标准的水货更改这个庙号,从此不许以此名号行事。

你什么档次,也配和我一起叫世宗?

显而易见,这种做法简直是当爹有瘾,莫名其妙。但以武帝生平考虑,似乎也不算离奇。当然,其他朝代的皇帝绝不甘心束手就范,但武帝却总能执行自己的意愿。这几百年以来,他就郑重褫夺过晋世宗司马师、隋世宗杨昭等等品行拙劣、功业稀松、溢美过甚之水货的“世宗”称谓,同时允许周世宗等尚有作为的皇帝保留尊号,但要在自己的领导下,共同维护庙号系统的尊严。

由此,一个以武皇帝为核心的世宗联盟,便在阴间堂堂诞生了。

这样的霸业持续已有百年,至今无往不利。但数载之前,武皇帝却遭遇了他阴间生涯中相当有分量的一次挑战大安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在阳间龙驭宾天之后,居然也顶着世宗的庙号下地府了!

相较于前十几位世宗的功过分明、易于判断,大安世宗飞玄真君的人生就要复杂微妙得多了。地府广为流布的消息之中,不是没有人称颂飞玄真君开边拓土、变法维新的赫赫功绩;但武皇帝仍然坚定不移地相信着自己的直觉他一眼就看出,这飞玄真君万寿帝君肯定是个刻薄寡恩、阴损狠辣、六亲不认、玩弄权术的老比登;所有美称好评,都不过是徒有其表的沽名钓誉而已!

你问武皇帝为什么会知道?那当然是因为武帝在人生最后几年也是一个刻薄寡恩、阴损毒辣、六亲不认、玩弄权术的老比登;所以没有人能比武皇帝更懂老登!

小样,看我还不榨出你道袍中的小来!

这种装模作样、欺世盗名的老登,真是格外叫武帝泛起生理性的恶心。所以他也曾秣马厉兵,决定要将真君堂堂讨伐,褫夺尊号揭露真相。但刚刚显露意愿,却遭遇了心腹骁将的连番劝阻。卫青相当委婉,只说朱氏奄有天下,亦为华夏正统;贸然兴兵似乎有亏诸夏亲亲之谊。而霍去病就很粗暴了:

“别去,他们人多。”

是的,武帝能在一众皇帝中耀武扬威,是因为老刘家人数多名头响,随时可以拉亲近的武将高人助阵;天威所至,历代帝王,敢怒不敢言耳。但老朱家别的不说就是人口多,高皇帝将铜锅一敲,拉十几个汉子总不成问题,那还不知道谁打谁呢。

打仗就是人多打人少,手中人数不够,天威也只有偃旗息鼓了。

事实如此,武皇帝不能不悻悻作罢。但他无可解释的怨愤亦很快就消解了。因为昭烈帝与关圣及诸葛丞相间的深切关系,老刘家的消息向来相当灵通。他迅速就听闻,大安的那个什么张太岳入地府时带了一本书,而老朱家的祖宗朱重八只翻一翻扉页,就大叫一声,仰面栽倒了过去。从此以后,武皇帝就能在每天清晨聆听到花样翻新,但同样叫人心旷神怡的惨叫声了。

这种欣赏中显然有不可言说的怨毒,细想起来颇不体面。但卫青亦不能谏诤,默然许久后开口:

“是……飞玄真君。”

“喔。”武帝果然有了兴趣:“为什么?”

“好像是洪武皇帝又命人在读那本书。”霍去病道:“读到了‘二十余年不上朝,纲纪弛矣’,所以大怒。”

武帝:…………

武帝茫然了。他一千多年来博收广取,其实也算见多了世面。但这样闻所未闻、古怪之至的词汇,却实在是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什么叫‘二十余年不上朝’?”

二十余年不上朝,这皇帝还叫皇帝吗?

卫青与霍去病显然都没有当过皇帝,所以瞠目片刻,只有沉默了。

·

“二十余年不视朝,纲纪弛矣;富有四海,不曰民之脂膏在是也,而侈兴土木……”

张太岳摊开那本书籍,平铺直叙的念诵其中收录全文的《治安疏》。他的语气平淡而又呆板,将惊心动魄的奏折读得好像白开水,音调没有任何起伏,大失以往的水准。但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治安疏本身的内容已经足够劲爆了,即使张太岳已经竭力抹平言辞中的感情色彩,高皇帝仍然会被短短几段文字刺激得喘息连连,乃至于两眼圆凸,下意识的去摸自己的铜头皮带。

不过,当铜头皮带握在手中之后,高皇帝却下意识有了迟疑。可能是觉得这描述太匪夷所思了,他愣了片刻,看向站立在侧的张太岳:

“什么叫‘二十余年不视朝’?”

张太岳表情有些踌躇,但也不能不说实话。虽然他身处的世界与书中的描述颇有差异,但有些特点却是共通的,比如

“世宗显皇帝独居西苑之后,就很少召见外朝大臣,只与重臣议论政事。”他简明扼要的回答,语气中绝无偏向:“除祭祀等大典外,外朝臣子很难觐见圣颜。政事都是用奏折来料理。”

“但奏折我都是批了的!”被汉王压在地上的飞玄真君赶紧大喊,拼命为自己辩解:“我并未耽搁大事嗷!”

空中啪的一声爆响,皮带猛挥而下,一同落下的还有高祖的怒喝:

“小犊子还敢狡辩!”

的确是狡辩。在场包括张太岳在内基本都干过皇帝这份工作,当然对政治的运行非常熟悉。高层的政治说起来是高深莫测庄严神圣,实际也就是几座衙门分锅吃饭,由一群老登中登和小登凑合着搭起来的草台班子。而由人类所搭建成的草台班子,当然也就摆脱不了智人与生俱来的劣根性:要是没有个大爹天天拿着鞭子当面抽人,那官僚系统就绝对敢摆给你看。

躺在西苑不见外人,依靠朝廷制度遥控局势,借助权谋秘术统御人心。这样的操作听起来既轻松又美好,所谓以躺兼管,两难自解,不用很忙很累就能掌握大权;但实际上,稍有高层政治经验的正常人,都会迅速意识到这种躺法背后的巨大风险。

以官僚的禀性而言,三天见不到皇帝,他们就敢迟到早退,在家办公;五天见不到皇帝,他们就敢推三阻四、拈轻怕重二十余年见不到皇帝呢?那当然是“纲纪弛矣”、“天下吏贪将弱,民不聊生”了。

真以为靠着一点阴谋心术,就能玩弄百官于掌中么?要是侥幸至此,未免把世上的大事想得太容易了!

定期朝见、巡视各地当然只是形式上的东西,但政治这玩意儿既讲究名也讲究实;名分上都守不住了,实践中就更会一败涂地。取乎上者得其中,取乎中者则仅得其下,像真君这种够用就行的糊弄学,你觉得会糊弄出个什么狗屎来?

实际上,就算有甲寅变法缝缝补补,到高、张二人接手的时候,朝廷的行政能力也基本是不堪问了。两任首辅都不得不拼力裱糊,严加考勤,厉行纪律;连拉带踹,好容易才把整个体系拉通了能继续运转,为此得罪的不知凡几这还是有变法后的强力财政做支撑,朝廷可以靠加俸禄平息不满;至于原本历史上张首辅猛推考成法,那激起的风浪,恐怕就更不可预料……

某种意义上,无论历史如何变化,张太岳都算用了半辈子给老登擦屁股。至于最后有没有擦干净,那恐怕都是未知之数。

所以,所谓“不耽误大事云云”,基本只是放屁。以高皇帝的聪明睿哲,只要稍稍做一点联想,当然就知道治安疏中“天下之人不值陛下久矣”的末世景象,绝对不是什么夸张。

过于重大的打击会严重摧残人的精神,高皇帝夺过皮带嗖嗖抽出几鞭,狂怒愤恨之余,不觉又头晕目眩,心神恍惚;想出声怒斥这不孝的孽种,张嘴后却是一阵心灰意冷,几乎不能言语事已至此,他还能说些什么?

太宗赶紧上来扶住亲爹(顺便猛踩了地上的真君一脚),赶紧安慰或许是被叫门天子刺激得过头了,他的接受程度居然要好得多:

“爹,爹,实在不必生气,这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一种可能而已”

没错,太宗依然搞不懂随书寄来的信件中的什么“平行世界”,可不妨碍他领悟其精髓:这只是事物发展的其中一种可能,三千大千世界不可思议的未来之一但并不会影响现在。

无论书中的形容如何凄惨,至少现在的皇室还是……

“‘一种可能’?”高皇帝面无表情,就连语气都有些轻飘恍惚、失去底气了这是极为罕见、极为古怪的神色,大概只在高皇后崩逝的几个月里显现过:“这孽种的秉性就是如此刻薄、阴湿、贪婪,以这样的本性,所谓的‘可能’本来都该是事实,之所以有万一的变化,不过是都因为侥幸而已。”

他慢慢叹了口气,神色一下子就苍老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