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中,王朗曾经劝降过诸葛丞相,洋洋洒洒列举了桓帝灵帝无数的过失,雄辩的证明了汉朝气数已尽,曹魏禅代是顺天应人;逻辑清晰,言辞缜密,其实相当有说服力。”
“不过,在这样有说服力的劝降逻辑前,诸葛丞相却用一句话破了对方的防:‘当此之时,王司徒又有何作为?’”
刘礼:…………
“相父没说过这句话。”他干巴巴道。
穆祺没有理他:
“其实说起来也很简单,王朗列举的大汉种种过失有没有问题呢?当然没有问题。可大汉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过失?不就是因为王朗之流的士族大姓不尽职、不修德,上奢下贪,婪求无度,最终将国家掠夺一空。如今汉朝被他们这群蛀虫腐蚀干净了,他们居然又借壳上市,以所谓‘顺天应人’的名义换一个主子,反过来指责东汉的腐朽?”
“贪婪虚伪至此,真正是天下第一号的厚颜无耻之徒。被活活气死,也算报应。”
“可那又和现在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吗?”穆祺转头看着他:“如果我和张太岳真的留到了新的时代,那有人以此诘问,我们该如何作答?”
“怎么不能”
刘礼说到一半,忽然闭上了嘴。
显然,问题已经很明白了。如果新的时代真的来临,而穆、张等人尚且还能占据高位,那么类似的猜疑就会理所应当的发酵起来,而且绝不是什么“良鸟择木而栖”的论调可以搪塞的你说旧秩序已经腐朽了所以要投奔光明,可你是中枢重臣,深受皇室信任的高官,谁知道大安的皇权是不是被你故意搞腐朽的?
蓄意败坏天下摧残生民,只为了改朝换代后为自己谋求更大的权位,这在政治伦理上叫做窃国大盗,叫做两面三刀,叫做残民以自逞,是袁大总统与洪承畴一流的行径他辛苦穿越一趟,难道是为了把自己往历史耻辱柱上钉的吗?
这样可怕的名声,可怕的风评,堪称遗臭万古的结局,是一切稍有底线的人竭尽全力也要避免的。张太岳这样的人物,怎么肯碰这种脏水!
“归根到底,黄巾军可以喊刘汉气数已尽,鹅贼可以喊刘汉气数已尽,但世代簪缨的曹操不可以,王朗不可以,司马懿更不可以。”穆祺淡淡道:“大汉对不起黄巾,对不起流民,甚至可以说对不起曾经织席贩履的昭烈皇帝,但唯独没有对不起那些心心念念要谋权篡位的士人。同样的,在现在这个天下,工人农民和底层的士兵都可以期待新的时代,而如我和张太岳之流,却是绝没有那个资格的。我们的归宿,其实只有两条路……”
哪两条路呢?无非是道不行,则乘桴浮于海;无非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如今穆祺独自远离,而张太岳依旧坚守,双方的选择,已经是昭然若揭了。
他沉默少许,轻轻叹了口气:
“说来说去,我们都只是旧日的残党,新时代已经没有能载我们的船了。”
【?作者有话说】
穆祺临走时留下了所有的财产,并将技术资料及田产全数赠予朝廷。朱家与穆国公府的因果,至此也算告一段落了。
第0152章 ? 番外二
◎张太岳◎
万历元年, 在即将南下视察广东特区时,穆氏入宫辞谢皇太后及幼帝,并于出宫后私下见了张太岳一面。这也是双方最后的一次见面, 从此天涯海角,再无交集。
在这次隐秘的会面中, 穆氏一反常态, 言辞极为大胆, 不但留下了“哭向金陵事更哀”的著名谶语, 更在谈话的最后, 下了一句老辣尖刻的论断。
他说:“天子轻佻!”
这句话非常厉害,非常刻毒, 也非常让人印象深刻。“天子轻佻!”要知道,上一个被如此指责的皇帝, 还是鼎鼎大名的赵宋徽宗。
彼时哲宗崩逝无子,朝廷议定储君,而章惇用以驳斥向太后的言辞,正是“端王轻佻, 不可以君天下”!
后来的事实证明,章相公的眼光实在是太老辣、太准确、太有远见了。仅凭这一句金玉良言,章相公就没有辜负哲宗的信任,没有辜负宰相的职守,没有辜负士人的风骨。至于最后忠而被弃, 徽宗仍旧上位,那真是“吾言不用,天也夫”, 赵宋天命如此, 无可奈何了。
靖康耻创巨痛深, 数百年不能稍有忘怀;也真因如此,“轻佻”几乎已经成了对一个皇帝最大最尖刻的质疑,已经近乎于大逆不道,在公开发表叛逆作乱的宣言。但张太岳沉默片刻,居然不能回话。
为什么不能回话?因为隆庆皇帝时张太岳以翰林院学士侍读东宫,同样肩负着太子启蒙的重任,接触储君的时间比穆祺更长。也正因为如此,他实在不能违心说一句反驳的话。
当然,“轻佻”毕竟还是太重了,可除了这个词以外,又似乎是在找不到什么恰当的形容……
所以,张太岳默然半晌,只能道:
“天子毕竟年幼。”
“是啊,孩子还小,不懂事嘛。”穆祺明显不以为然:“不过,熊孩子总是最难应付的,太岳……”
张太岳深深吸一口气,忽然打断了他。
“够了。”他道。
相处十余年来,张太岳大概还从没有在穆国公府前表现过这样直接、果断、近乎于粗暴的态度,以至于穆祺猝不及防,隐约露出了惊愕诧异的神色。
张太岳转过头去,避开了他的目光。
“我知道世子是什么意思。”张太岳生硬道:“我也完全世子先生的好意。但我我毕竟受世宗皇帝天载地覆之恩,实在是没有其他的选择……”
“什么恩”
话说到一半,穆祺闭上了嘴。
能有什么恩典呢?张太岳是二甲及第,飞玄真君御笔亲点的进士,天子的门生,这就是皇帝的师恩;张太岳由翰林院编修至侍读,由侍读升学士,由学士入外务处,每一步固然有国公府的助力,但紧要处总仰赖真君的提拔,这就是皇帝的君恩。区区不到二十年的功夫,由一个白身的举人而身列台阁权掌中枢,这就是拔擢于草莽之间,而厕身青云之上。以传统伦理而论,这样的知遇之感,是足以殒身以报,纵然粉身碎骨,亦无顾惜的。
穆祺未必赞同这样的传统伦理,但也知道这不是口舌可以争辩的东西,只能以沉默表示不尽赞同的态度。
仿佛是借着这一句话下定了决心,摒弃了所有萦绕的杂念,张太岳垂目片刻,开口时语气已经恢复了平和,却也再无回转的可能:
“再说,变法举行至今,其实还有诸多的大事要办蒙古及女真的余孽还在袭扰,西域与吐蕃要好好经营,大量的工厂聚集在沿海,还需要向内陆扩散。”他道:“……无论如何,总要有人走完最后一程,总不能半途而废,给后来人添麻烦。而且,天下的事情,未必就没有翻转的余地。事在人为……”
“事在人为”么?
穆祺摇了摇头,露出了一个微笑。
与先前所有的表情都不同,这个笑容看似温和而矜持,但细微中却仿佛总有些难以解释的悲哀,哀凉而不可言说……但很快,他就移开了目光。
“既然这样,那就让我送你一件礼物吧,太岳。”穆祺道:“我在吕宋岛上给你留了一些东西,记得及时查点。”
他停了一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