寥寥几句训示完毕,众人遂一起匍匐,诚心诚意地歌颂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的聪明睿智,见?识迥然超出常人之外,给予了他们莫大的启发当?然,这些话多半都是扯淡;欧罗巴以东浩浩渺渺,哪里?就能圈定在中土一隅?以现在的局势,说西方人在图谋中东都更为妥当?。但皇帝金口?玉言,价值从来不在于真实,而是在于定性。这几句轻描淡写的谜语,已经给所有?人做了足够的暗示:

真君要弄西班牙人,罪名是“觊觎中原”。

有?这一句就行了,横竖这里?又不是三司合审,没有?人会为西班牙人做无罪辩护。外务处的临时工们老实低头,恭敬领受飞玄真君的暗喻,不敢有?丝毫的议论。虽然权威扩张,但真君依旧是往日那种阴湿诡秘的作风;他下达的命令多半是暗示,是谜语,是欲语还休的谶纬,下面的人需要尽力去猜,尽力去想,并按照猜测胆战心惊地做事。做对了光荣自?然归于皇帝,如果做错了……皇帝根本就没有?下令这么做,这都是内阁的自?作主张,与白莲花一样楚楚可怜的飞玄真君又有?什么干系?

大家都明白这个做派,所以哪怕再不喜欢,还是只有?老实服从。首辅闫阁老请示完毕之后,又轮到次辅许阁老上前:

“圣上明见?万里?,西班牙人确有?不轨之心。前日外务处的消息,说西班牙在南海处……”

皇帝柱一柱拐棍,浑不介意:

“朕没有?问?你们战事,你们也?不必亟亟的答什么战局。这些都是你们的职守,不要到宫里?搅扰。御前议事,议的都是大局。”

众位重臣默然无语,穆国公世子则嘴角抽搐。好吧,又是熟悉的甩锅发言,一推二五六的摆烂态度,“这些事情你们去办。朕的事多,要把精力放在大局上面”!大局永远不会出错,皇帝的本意永远那么是好?的,有?了错误只能是下面执行不力。作为随驾已久的重臣,大家都太熟悉这个套路。

但无论如何,甩锅归甩锅,摆烂归摆烂,有这样一句话在,至少?默认了外务处对于西班牙事务的处理?权限,可以在相当程度上自由发挥。自?己不做事,但总还允许手?下办一点事,这就比后面的皇帝强上不知道多少。

即使皇帝摆烂,该请示的还是要请示,许少?湖再次行礼:

“先前奉圣上的手?谕,从京中调取了三千火枪兵奔赴九边防线,由戚元靖统领训练,预备着将来对北用?兵、犁庭扫穴所用?。如今戚元靖上书兵部,说整顿颇见?成效,只是火枪消耗甚巨,大大超出预计。他对火器所知不深,因此竟不知如何……”

自?火箭火枪被广泛运用?于海战之后,如戚元靖一流的人物迅速意识到到了火器巨大的潜力,因此几次上书中枢,请求在防备蒙古的九边一带推广火器,借助武器的优势重新组织防线以火枪火箭在战场上的表现来看,只要军队组织得力,足以迅速形成压倒性的战力;敌我强弱翻盘只在瞬息之间,抓住这个机遇及时用?兵,纵使横扫漠北、封狼居胥,也?未必是妄想。

这是足以奠定千古基业的大事,所以戚元靖的奏折筹备得很小心,很仔细,希图着能以此疏博取中枢的青目,以此为将来一展身手?的进身之阶。却不料奏疏一上直入禁中,竟然引起了幽闭禁中的皇帝的注意。因为某些不可言说的原因,飞玄真君对戚元靖海刚峰这样的人总是额外多一些关注,拿到奏折后也?愿意费时间看一看;而戚元靖的文章平白诚恳,切中要害,又的确说中了真君的心事。

要知道,大安朝天子守国门,战略余地极为逼仄,九边防线一旦崩坏,骑兵七八日内就能直冲到京师城墙之外,皇帝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肘腋之患在侧,要命的祸害如梗在喉,哪怕是真君这样的摆子,都万万不敢疏忽了北边的军务。所以奏疏一上,立刻惊动天心,老道士罕见?的乾纲独断,以御笔同?意了戚元靖的奏疏,并调戚氏远赴九边,承担整顿边军军务的重任。

数年之间拾级而上,由世袭的军官跃升为统领边军防务的核心将领,如此跃升之快,当?真令人瞠目结舌,也?无怪乎戚元靖小心谨慎,时刻思危思退,但凡有?了一点小小的成就,都会立刻上书自?贬,希望能及时抽身,避开物议。

可惜,真君好?容易抓住了一个可靠好?用?的工具人,又怎么会平白放手??皇帝默然片刻,平平开口?:

“火器是该外务处负责,外务处怎么说?”

造火器是穆国公世子的工作,所以世子出列行礼,垂头不言。

皇帝问?他:“这几年南南北北修了这么多火器厂,火器到底够不够用??”

这还能说什么?世子老实道:“够用?。”

“既然够用?,那就不要哭穷。”皇帝道:“九边的事情,你们斟酌着办。”

“遵命。”世子道:“但恕臣愚钝,要请圣上的示下,是否以后火器厂扩建改造,乃至研制新型的武器,都要与九边,与各地的驻军沟通合作?”

此言一出,四面的空气立刻就是一滞,围聚在四面的大臣不敢做声,却都纷纷侧头来看他,只觉惊骇诧异,难以明状要知道,什么“斟酌着办”、“商量着来”,本就是皇帝一贯下指示的做派,突出一个含糊其?辞方便甩锅,从来不会明白解释;而下面的人心领神会,也?绝不会没有?颜色的逼问?这一句。什么都问?清楚了,责任岂不就是皇帝的了?

大概是数十年没有?见?过这样的反问?,连真君自?己都愣了一愣,随后才?照例阴阳怪气:

“你倒是很会问?。可惜,如果是其?余的内阁学士作答,就不会多问?这么一句。”

世子很认真地回话:

“那是当?然。内阁大学士都是学富五车的高人,天下的事情没有?不明白的。但臣那点可怜的墨水,连‘子曰’、‘诗云’都不认得几个,要是再不多问?问?,只怕会坏了圣上的方略。”

飞玄真君:…………

说实话,要是别人这么回一句,那老道士非得怀疑他是有?意讥讽藐视皇权不可;但世子说这么一句……哎,什么“可怜的墨水”、“大字不认得几个”,确实也?不像是谎话。这样平铺直叙的说出老实话,反而有?一种不可言喻的效力。

在朝政上说实话总有?意料不到的作用?,皇帝竟一时愣在了原处,没有?立刻回话。而世子的神经人设不倒,居然又问?了一句:

“还是要请陛下示下。”

这是一步步逼过来了!也?就是穆氏的文化水平远近驰名,谁也?不怀疑他是故意藏拙;否则单凭这两句不知好?歹的回话,起码也?得治一个大不敬的罪名。饶是如此,皇帝依旧是忍耐再三,才?没好?气的说出了那个至关重要、几乎能左右日后大半局势的表态:

“好?!”

这句话太关键、太紧要,几乎可以算是一字千金的许诺。穆氏都顾不得再安抚大为不满的皇帝,立刻就低头答应了下来,做实这一句要害:

“臣遵旨。”

·

除了在穆国公世子的手?上破过一次功以外,皇帝与中枢间对答无碍,短短几句问?话就将千斤重担尽数交卸了出去,为自?己再清扫除了一片躺平的空间,足可再缩回西苑优游岁月。如果忽视掉中间不恰当?的小插曲,那这也?可以算得上是运筹帷幄,指点江山,潇洒倜傥之至。皇帝大抵心满意足,在交代完一切事项之后,终于心血来潮,决定吐露一点他斟酌了很久的密辛。

“这半年以来,锦衣卫的人到海商处采买货物,探听消息,都说西班牙人得天独厚,在远洋以外占了一块叫‘美洲’的宝地,物产丰饶,金银称是,以此而雄霸四海,不知是否确实?这‘美洲’究竟是什么地方,你们也?仔细访一访。”

此语一出,别人倒也?罢了,不过唯唯听命而已。只有?垂手?缩回人堆中的世子眼角一跳,小心抬起头来,若有?似无的瞥了皇帝一眼。

第139章 莫名忧虑

显然, 谁也不?可?能询问这?“美洲”到底是什么来路。所以,在仔细聆听完皇帝的?口谕之后,大家只能将关窍记在心里?, 而后再次匍匐行礼,恭龄圣上的?训示。

到此为止,皇帝与重臣之间数月一次的?当面沟通就?算是结束了。飞玄真君径直入内, 再不?回顾;大臣们则垂头屏息, 肃立恭送,等到皇帝的?影子消失于屏风之后, 才由宫人招呼, 逐个离开?内殿。

往常重臣们觐见之后下朝休憩,都是由李再芳黄尚纲等大太监负责迎候招待。但现?在黄、李两位失去了在御前行走的?资格, 就?只有?由思善公主一力顶上,拎着拂尘送大家出门。本来这?种私密独处的?时?间是内阁与司礼监间彼此勾兑的?好时?候,哪怕干不?了什么大事, 私下也能打听打听皇帝的?心情。但在场的?众人没有?一个与思善公主相熟,勾兑也不?知如何勾起,所以一行人跟着公主走了半晌, 还是闫阁老?硬着头皮打破了僵局:

“不?知圣上御体如何?”

思善公主默然了许久, 仿佛才艰难组织好了言辞,应付这?并不?擅长的?局面:

“圣上月前曾偶染微恙,但已无大碍。近日更在着意调养, 很快就?能康健如常。”

一来一往, 臣下惯例的?问安已经结束。但闫阁老?人老?成精,却本能地察觉到了某种古怪的?迹象:

“圣上在调养?可?近日西苑并未传召太医啊。”

思善公主又愣了一愣, 有?些僵硬的?回话:

“陛下的?口谕,不?必不?必传召太医。宫中所用的?都是南洋的?方物?, 与中土的?药物?药性殊异。太医连南洋的?气候体性不?懂,又能从补药中看出个什么所以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