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历史学家们才相当重视“兴献皇帝号”的这?一次初战。初战本身的结果就是最大的意义,它?意味着,在封闭、保守、与海洋隔绝了上百年之?后,茫然无措而近乎软弱的中?原王朝,终于通过一次小?小?的战役意识到了自己在海战上的实力这?是在开战之?前,连穆国公世子与儒望都不敢揣测的战力。
对于周边的岛国来说,这?可实在不是一个好消息。
第115章 决战(上)
自?二月二十八日, 兴献皇帝号与幕府战船短兵相接之后,中倭双方的海上局势便一触即发,到了极为紧张的地步。但此次海上的交锋却甚为微妙, 展现?出了与以往国?战迥然不同的特点:直至矛盾彻底激化为止,中倭双方都?并未宣战,甚至没有?表现?出任何进入战争状态的迹象。如?果考察双方中行政中往来记录, 那么直到兴献皇帝号与倭人大打出手为止, 倭国?幕府都?还?依旧没有?搞清楚他们的敌人是谁,只是一厢情愿的认为是浙江一带官府对先前倭寇入侵的报复, 只不过报复格外强力而已;至于所谓“主动发起对倭战争”的大安从通政使司的日程安排来看, 当时大安朝廷的工作重点,是发动六部弹劾穆国?公世子。
所以, 此次中倭海战又被称为后世称为盲目痴愚之战。其中,倭国?德川幕府为“盲目”,直到被一巴掌扇到脸上, 都?还?不清楚自?己是在与什么作战,全程都?在茫然与无知之中;这样的盲目本来已经足以为后世所笑,但与它的对手, 被称为“痴愚”的大安中枢相比, 却又不算什么了按当时官吏的笔记奏章,到海战结束为止,大安朝廷可能都?根本不晓得自?己居然和?倭国?人打了一仗。那时的文官们都?在忙着收拾穆国?公府呢。
一个盲目, 一个痴愚;一个不知道敌人是谁, 一个干脆不知道已经开战。这就是那时东亚大区绝妙的匹配机制,卧龙与凤雏的激情碰撞, 便是如?此的迷人。
也正因为如?此,双方开战的过程才显得如?此荒诞、滑稽、令人匪夷所思。譬如?, 后世历史学?家大书特书所谓兴献皇帝号截击战船、“中倭第一战”的重要意义,但却始终回避交战的具体细节;而根据船长的回忆(一个稍稍懂点文书的老?水手,记载相当可信),在初次接触到倭国?战船时,没有?见过世面的水兵实际上是“大为惊哗”、“混乱一片”,赶紧要拉开距离以防变故,结果是某个新手操作失误,一不小?心发动了甲板上预备的飞玄真君号,十几枚火箭倾巢而出,居然间将围拢来的战船炸成一片火海。于是惊慌失措的水手“面面相觑”,才在爆炸与惨叫中后知后觉的“憧然醒悟”。
所谓盲目痴愚之战,大概就是这么个水平。
但无论怎么样的菜鸡互啄,该打的还?是要打下?去;双方的怪异表现?,也正因此永载史册,影响不可计算。在此,仅列举海战中的重大事项:
三月五日,外出巡逻的兴献皇后号与佐贺藩的战船相遇,再?次爆发大战,克之;倭国?举国?各大名随之震动。同日,大安朝廷倒穆政潮臻至高峰,弹劾奏章走完所有?流程,终于下?六部公议,消息泄漏,舆论汹汹不可决断。
三月十八日,再?次巡航的兴献皇帝号遭遇自?吕宋出发,向熊本、福冈各地运输刀剑的商船;依照内阁所颁布之《航海条例》(由翰林学?士张太岳及工部侍郎闫东楼受命草拟),暂行扣押。消息传入东瀛,德川幕府预备召集强藩议事,共论大局。与此同时,大安六部争辩多日,论罪已定,认为穆国?公世子“举止跋扈”、“狂妄错乱”,过错不可胜数;建议罢黜一切职位,驱逐出京流放金陵,交给他亲老?子看管;胁从尽皆下?狱。
三月二十五日,由葡萄牙旗舰改装而成的兴献皇帝号及兴献皇后号再?次集结为舰队,游弋于东海至南海方圆千余里之间,彻底截断了从西班牙殖民地到东瀛本土的商路。此时的航海技术仍然不够发达,在缺乏坐标及水文资料的远海,笨重的商船只能延几条特定的航线行驶;一旦控制住这几条航线,即使大海茫茫无边无垠,也再?难自?由往来了。
这是控制后勤围点打援的妙计,只要能持续控制往来的商路,围也能将倭寇围死。实际上,临时拼凑的舰队效用?卓著,的确钉住了倭国?至关?重要的武器贸易命脉,引发了幕府统治下?难以应付的动荡。但这场卧龙凤雏的战争却一如?即往的发挥稳定在拦截了大半个月的后勤之后,受命指挥海战的戚元靖不得不调整策略,撤回舰队,预备一次大规模的决战。
这种变故倒不是因为战略上的失利,而纯粹是因为战术上的无能。为了准备海防,穆国?公世子在京城郊外及天?津大量的招募工人制造火器,不惜代价的炮制出了天?量的火箭与火药。但即使是这样开销巨大的火器,也顶不住海战的消耗驾驶战舰的水手们根本没有?海上作战的经验,他们只会疯狂倾泻火药,依靠器物的优势博取胜利;于是胡乱扫射之下?,浪费的火箭大大超过了估计,以至于连存货都?不够用?了。
以旁观海战的儒望的话?讲,中方作战的思路,简直是“由一个萎缩的大脑指挥着肌肉强壮的四肢,只能胡乱的挥舞拳头”;只不过拳头太大也太有?力,即使王八拳也足以捶死老?师傅。
不过,这种捶法太过于浪费力气了,根本无法持续。如果搞切断外援的围困战,先耗尽的说不定是火箭的储备。所以,在长久的争论之后,戚元靖及俞志辅等人调整了策略,将手中的战船与物资集结起来,预备远渡重洋,直捣巢穴,消灭根本。
这是无可奈何的办法,被现?实逼迫出的笨招。集结战船聚合战力,旌旗蔽空轴橹千里,简直要让人想起当日曹孟德在赤壁前立下?的flag。不但毫无运筹帷幄之美感,也全然损失了葡萄牙战船灵敏便捷的种种优势,纯粹只是以强势压人而已。但初出茅庐的水手笨拙愚鲁,一切战术都?难以布置,也就只能用?这铁索连环的招数了。
而恰恰是在作出这个决策之后,这段历史上最大的分歧出现?了。依照大安的官方史书,在商议大半个月后,四月二十二日,六部会同内阁发文,以极为严厉的措辞强力指责穆国公世子先前种种不法的举止,并命令三法司会审,勘定罪名。而徘徊于山东-天?津的穆国?公世子收到公文之后,表现得相当的惶恐而温顺;他对着公文郑重行礼,表示自?己深刻的领悟到了朝廷赏善罚恶维护纲纪的用意,决心深刻反省自?己以往的过错,绝不敢稍有?忤逆云云;随后,世子自?囚于山东登莱海郊某处废弃的寺庙之中,闭门静思己过,静静等候朝廷的处置。
这是自《儒望日记》发现以来,流传了数百年的官方版本。而数百年来,穆氏那近乎软弱畏葸、事不关己的形象,亦由此版本所塑造。
但在《儒望日记》中,却又记载了事实的另外一个版本。儒望花费了大量的篇幅记录海战,并郑重指出,表面温顺听话、处处服从朝廷指示的世子根本没有?遵守纪律;实际上,在所谓“闭门思过”的第二天?,世子就悄悄溜出了寺庙,化名“穆七”,登上了整装待发的兴献皇帝号,随船直往东瀛,奔赴犁庭扫穴的决战。
“这是最紧要的战斗,必须押上一切。”世子在船上告诉儒望:“如?果这一战失败,就算我在寺庙中忏悔到海枯石烂,朝廷也不会放过我吧?相反,如?果这一战胜利,我当然也不会放过他们”
说罢,他又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
五月二十二日,在经过长达一月的跋涉之后,船队顺风而下?,直往江户城奔去。
第116章 决战(中)
五月二十八日, 由兴献皇帝号及兴献皇后?号率领的舰队跨越万里?,出现在江户城外。五月三十日,舰队驶入江户湾, 强行?开进?了神奈川,以随船的火箭驱散了前来堵截的水兵,某些超出射程的火箭飞跃了浅浅的一湾海水, 溅射到?刚刚建成的江户城池之外, 喷射出难以扑灭的大火;被召入江户城的平民大为惊恐,当日便起了小小的骚乱。
但?火焰一起, 最为恐惧乃至难堪的, 却是正驻跸于城中的幕府。要知道,这十几日以来, 幕府正召集了东瀛有数的强藩,在城中紧急议论商道断绝的大事,要拼凑出扫清海外的军队。但?现在议论未半, 他?们忌惮万分的强敌竟然渡海而来,一巴掌扇在了幕府的脸上!
十几枚火箭凌空发射,幕府的脸面算是被剥了个干干净净。而最为滑稽的是, 事态发展到?了此时此刻, 被召来商议要事的大名居然还没有一个知道这城外“黑船”的底细他?们先前派遣的战船一艘也没有回来,就仿佛是海面上多了个无可思?议的黑洞,轻易吞吃下了大名们倾尽财力武装的珍贵船只;只要少?数商船水手侥幸逃了回来, 但?吐露的消息却也甚为荒谬。如果按照他?们的说法, 那战船在海外所遭遇的简直不是敌人而是神魔,由神魔所驾驶的黑船只要升起桅杆, 海面便立刻被地狱生出的青莲业火点燃了!
这是可能的吗?就算吕宋的泰西人贩卖的火器,也根本无此威力吧?
大名原本绝不相信这样的疯话。但?今天他?们登上山区眺望远处, 却又?不能不陷入沉默,随后?相顾尴尬众目睽睽之下,幕府决计不能忍气吞声;但?现在的情形,又?该如何交战呢?
不过,远眺还是有收获的。某个精通中华文字的僧人在山巅仔细分辨,看清了旗舰桅杆高高悬挂的旗帜,明黄色绸缎上九龙飞舞,中间绣着的正是“兴献”二字饶是僧人见?多识广,仍然皱眉思?索了许久,才想出这两个字的来路,记起这所谓“兴献帝”是对面中华天子硬塞进?太庙的野鸡皇帝,名不正言不顺,大家?都不关心的当今庶出亲爹。
当然,野鸡不野鸡,也是要看牌面、看局势的。高祖皇帝只有一个碗的时候,当然是天底下最最野鸡的角色;可等到?他?龙兴九五光复华夏,那天上地下四海八荒,就没有比他?更正统,更尊贵,更嫡嫡道道的皇帝。同样的,十余年前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硬把自己亲爹往太庙里?塞的时候,内外大臣不会有一个瞧得上这样非法乱制的举止;但?如今这兴献天子的旗帜往江户城外一插,那从此以后?一切的大儒文人历史学家?都要为飞玄真君和他?亲爹辩经,坚决承认兴献帝乃我大安大统天命所宗正得不能再正的正牌皇帝,不允许有任何质疑。
所以说,礼部大儒皓首穷经辩论一万年,不如把大旗往江户城外一插。大道理管着小道理,华夷之辨就是礼法最大的道理;世子帮助老登拿到?了这样的大道理,又?怎么不算尽心竭力,实实在在的效忠着飞玄真君呢?
可惜,在场的倭人是体会不到?这一番忠不可言的诚心了。在认出旗帜之后?,聚拢在山顶的贵人们陷入了一阵怪异的沉默直到?此时此刻,他?们才终于意识到?自己面临的是什?么。
除了中华皇帝的特许之外,谁能用?他?亲爹的尊号绣制旗帜?毫无疑问,如今倾巢而出,盘踞城外的“黑船”,必定是尊奉了中土那位“飞玄真君”的命令!
可是,这实在大大超乎了在场众人的常识。从十余年前“东西敌体”论发祥,幕府借助西班牙及荷兰传教士的力量,渐渐对中土生起觊觎之心以后?;各强盛大名就一直在派人刺探中原朝廷的消息。以他?们的见?闻来看,如今统治大安的应该是一个沉迷玄修一事无成,贪婪残酷阴狠狡诈,缩在所谓“西苑”不问外事的橘皮老登而已?;这种老登根本就不可能调动力量发动这跨越万里?的海战,中原周遭的藩国应该是相当安全的。
所以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当然,如果仔细回想,先前被派遣出使中原的楠叶西忍在返回后?的确发出过相似的警告,提醒将军中土种种怪异的迹象;只不过言辞过于荒诞(什?么“飞上天的炼丹炉”),并不被贵人们所重视;但?现在迷惑与轻视转化为了恐慌,贵人们几乎是惊恐的注视着黑船调整方位,然后?数十道火光冲天而起,在空中绽放为妖娆的曼陀罗花;倒垂的花瓣徐徐垂落,横扫过神奈川深处的军港及停泊的安宅船。贵人们站在山上,能看到?滚滚浓烟冲天而起,烟雾中夹杂着青紫色的怪异火焰,照得整个海面熠熠生辉仅仅只是一轮炮击,幕府在岸上经营十年的设施就算是全部泡汤了!
这种轰击之下,城防力量根本连还手的本钱都没有。用大价钱从西班牙人手中买来的橡木大炮射程不够远,只能挨打不能还击;停泊在港口的船只还没有出港就被摧毁,侥幸冲出的小船也会被火箭炸裂的碎片波及,甚至都到?不了旗舰面前。各位显贵脸色苍白,只能看着黑船吃力的调转方向,依次点名岸上残存的炮台和兵营与西班牙及荷兰人相比,这些中国水手的操作简直可以称为生疏笨拙;但无论怎样生疏笨拙,只要他?们还能喷涂出这无边无涯的地狱业火,那就是近乎无敌的。
一个时辰后?,被轰炸得魂飞魄散的幕府终于做出了应对。家?臣们调遣人手控制住了城中局势,并派出旗本武士护卫将军信任的高僧酒井氏,打着旗帜奔向海边,见?到?了旗舰的长官。
直到?此时此刻,已?经悍然开战数月的中倭双方,才有了历史承认的第一次正式接触。
这一次接触很不顺利,过程也相当古怪。酒井氏是东瀛鼎鼎有名的大德,修持过东密中种种殊胜微妙的法门,已?经可以调服眼?耳鼻舌身意六识一切的欲望;但尽管如此,他?迈入“兴献皇帝”号的主舱之后?,仍然感受到了相当的刺激据酒井氏晚年的回忆,他?闻到?的并不是远洋船只常见?的腥臭气息,而是一种“辛辣、醇厚、相当鲜美的气味”;正在用?餐的水手们也不是在吞咽干粮,而是在一种“沸腾的红色汤汁中汆烫鱼肉薄片”。
当然,到?现在我们都知道,这种汤汁是后日“牛油火锅”的前身,用?牛油、八角、花椒、外藩流入的辣椒炮制的底料,可以长期保存、随意搭配,中华美食随航海而扩散出名片之一。正因如此,酒井氏此次谈判的回忆被认为是该著名美食最早的记载,连这一回中倭初次接触的谈判,都被某些好事者戏称为“火锅会谈”。
尽管这个称呼过于戏谑,但?牛油火锅的确大大的影响了谈判的进?程;当时东瀛的烹饪技术还处于相当原始的阶段,甚至会被高丽使者鄙夷为“浅薄”,作为长久素食的清要僧侣,骤然接触到?这种用?香料油脂及蛋白质精心提炼出的鲜美香气,所受到?的刺激是可以想见?的酒井氏就在回忆录中称呼火锅为“磨难”,并抱怨随行?的武士总是咕咕吞咽唾沫,大大干扰了自己的思?维,严重破坏了他?酝酿已?久的情绪;导致他?向中方官吏提出的质问毫无气势,根本没法子占据上风。
在他?的回忆中,与他?直接谈判的是统帅舰队的戚元靖、俞志辅等,词锋甚为锐利,严厉指责东瀛纵容倭寇掳掠大国的举止;酒井氏则反过来指责对方入侵江户,用?心叵测;双方交锋数次,在涉及到?最为微妙关键的原则内容时,戚元靖曾起身到?船舱的内部的密室请示,停留片刻之后?,取出了一张皱巴巴的宣纸;上面张牙舞爪,笔迹简直难看得不忍直视:
“已?阅,狗屁不通!”
于是,谈判正式破裂。这也不出酒井氏的意料之外。他?所谓的谈判不过是权宜之计,为城中争取调动军队的时间而已?。幕府将军的家?臣们已?经做好?了谋划,认为黑船的火力可以纵横海上,却奈何不了陆地上的猛士;只要调动军队把守险要,仍然可以拒强敌于海外。只要双方能维持不胜不败的僵局,总可以逼这些远道而来的中国人就范。
这样的谋划是瞒不了人的,幕府也不想瞒着人。黑船炮轰江户严重损伤了将军的权威,非得堂堂正正的挽回不可。因此,在谈判破裂之后?,酒井氏反复陈说,终于踏入了戚元靖入内请示的那间密室。密室狭小整洁,只有一桌一榻,榻上盘坐着一个面色苍白惨淡的少?年贵人,四面则弥漫着陈皮、茶叶、薄荷的清香。这是东南一带用?来治疗晕船的偏方,只不过看起来并无效用?。
酒井氏再不做伪装,厉声开口:“上国悍然犯边,欺我国无人乎?”
少?年贵人嘴唇抽动,似乎是想表现出居高临下的气势,但?他?的脸色实在是太惨白,太虚弱了,说话中气不足,反而显得软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