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战船不够,为何不造船?”
世子束手道:“回陛下的话。海事荒废已久,造船的工匠都要重新挑选。而且……而且中土地力稀薄,可充作?船只龙骨的大木头也不足了?。”
数十日之前?穆祺以掌机要的名义接手海防,下了?狠心仔仔细细查过一遍,才知?道当下最大的麻烦,最难以逾越的障碍在第?一次工业革命完成,铁甲舰发展成熟之前?,建造大型船只绝对离不开巨型树木;可偏偏中华大地开发已久,五百年以上的巨木基本被砍伐殆尽,实在是难以承担了?。
十年陆军百年海军,在前?工业化时代,造船业就是这?样奢靡到匪夷所思的行业。可以用来造船的木头只有?那?么?一点,用完了?就只有?等百余年后环境再更新版本。而中国?历来的木制宫殿又消耗实在太?多,上千年的营造折损下来,可以用在海船上的资源已经所剩无几了?兵部总不能把紫禁城的大梁拆了?去造船嘛。
问题这?样的尴尬而具体,也无怪乎历代皇帝都视而不见,干脆采取鸵鸟式的逃避政策,但逃避显然不能解决问题,穆祺稍一踌躇,终于开了?口:
“以现在工部储备的木料,最多也只能造一些七八尺的小船,用之于长江或可,却绝难在汪洋大海中取胜。为今之计,还是得设法建造大型的舰艇,否则海防无从谈起……”
他话还没?说完,全程默然的闫阁老忽然开口了?:
“大型舰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世子到哪里去找数十丈的木头呢?”
他停了?一停,又故作?惊讶:
“不会是到云贵辽沈一带去砍伐吧?想来想去,现在也只有?这?两处还有?木材了?。”
闫家是靠搞工程修道观爬到的现在这?个位置,对全国?的木料分布了?如指掌,所以听到世子提了?一嘴木材,立刻就能将老底摸个清楚没?错,历代开采数千年以后,大概也只有?开发较晚人烟稀少的云贵及辽东深山,还可能有?尺寸足够的参天巨木。
换言之,如果?真要砍伐巨木建造大型船只,也只能派人到这?种地方亲自勘探取材,然后再开辟山路填平沟渠,派民夫一路拖拽入京且不说这?一方巨木沿途运输的惊人开销、征发劳役耗费民力必定多有?死伤;就是政治上的微妙压力,也委实万难克服。既然“只有?”这?两处有?大木材,那?彼此占用的份额可就很难划分了?:皇室也还指着这?些木头修宫殿修陵墓呢。
果?然,闫阁老又补了?一句:
“先前?禁苑失了?火,老臣还想着设法补修上,只是这?几日忙昏了?头浑然忘了?,倒是世子费心想在前?头。还是年轻人有?担当。”
要是先前?还有?点模糊,那?现在满殿都听出来了?闫分宜话里话外的阴阳。只能说老臣毕竟是老臣,官场历练了?几十年后锋芒内敛,挖坑也挖得毫无烟火气什么?叫“有?担当”?年轻人心心念念只想着砍木头造船耀武扬威,他这?个老臣却是忙昏了?头也要记挂着给圣上修园子赚体面;相?形之下的反差何等之强烈,无疑是向飞玄真君释放了?一个鲜明之至的信号:
不懂事的年轻人知?道怎么?体贴君心吗?还得是闫分宜这?样的老baby才晓得疼人呐!
所以,轻飘飘抛出杀手锏后,闫分宜压根没?朝世子看?一眼?,而是径直望向飞玄真君,等待着胜利结算。以他与圣上之间不言而喻的默契,皇帝在维护自身利益上是绝对不会含糊的,所以很可能会出手敲打不知?轻重的穆国?公世子,巩固他闫阁老的权威。
但出乎意料,皇帝明显犹豫了?片刻,却居然一语未发。
闫阁老:?
就在这?要命的一个迟疑里,世子抓住机会开口了?:
“阁老的错赞,我只有?惭愧而已。但我也并不敢打云贵的主?意,只是听工部侍郎闫东楼说起,似乎可以从海外的豪商手中买木头。”
闫阁老:?!
闫阁老一脚踩空,登时怒从心起,真恨不能立刻飞回去唾自己那?个败家儿子一口什么?劳什子的“海外豪商”?他这?个做亲爹的都还一头雾水,这?姓穆的居然就先晓得了?!老子是叫你去私下打点打点关系不要搞得太?僵,公对公私对私两样要分明,但老子可没?教你整个人都贴过去!
奶奶的,成何体统!
当然,这?就有?些冤枉小阁老了?。小阁老或许在世子面前?提过一嘴与海外商人的往来,但从中发挥出什么?买木材的主?意,却来自于世子的自我发挥他总不能拎着本世界大航海史说现在东南亚的贸易活跃得很大大的有?钱捞,所以看?来看?去,干脆就请熟悉海贸的小阁老来背这?口大锅。
至于闫阁老回去如何与自己的亲儿子算账,那?就不在世子考虑范围之内了?,他又解释了?几句:
“数十年前?,泰西?的英吉利人、荷兰人、葡萄牙人等以坚船利炮在天竺开辟了?拓居点,买卖香料、布匹和各色宝石,获利颇丰。天竺气候湿热,植被众多,参天巨木比比皆是,大可以取长补短,应付现下的需索。”
大安远没?有?满清的封闭腐化,在场的重臣们?保守是保守了?些,但对东南亚及天竺等地的气候物产还是颇为熟悉的,所以心下稍稍琢磨,居然也看?不出什么?破绽来。倒是飞玄真君沉吟片刻,缓缓发问:
“工部买来是要造战船的,他们?也肯?”
世子恭敬道:“商人惑于重利,当然愿意卖。沿海就有?不少船商买英吉利人的木材,只是规模太?小,不成气候而已。”
大航海时代是资本主?义最为纯正,最为原始的起点。在这?种蛮荒混乱的时代,愿意抛家弃子顶着十分之一的生存率出海奔波的行商无一不是最狂热最魔怔的利润追求者,为了?百分之三百的利润绝对愿意卖出自己的绞索。
而诸多海商之中,英吉利人又尤其是资本主?义利润机器的佼佼者,行走在人间的资本欲·望化身,绝对可以算得上此世界全部之恶,能让撒旦都改名叫小撒的绝世高手欧洲人对天竺的觊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荷兰人法国?人甚至布局得最早最缜密;但一番龙争虎斗下来,为什么?偏偏是英吉利人渔翁得利,获益最大?因为事实雄辩的证明了?,论起搞殖民主?义烧杀抢掠做生意毫无下限,我带英不是针对谁,在座的各位都只能算垃圾。
这?种资本的活化身非常可怕,但只要银子给够,它也的确是什么?都愿意卖,什么?都能卖,什么?也都敢卖。实际上,木材贸易一直都是英占天竺重要的利润来源,英国?佬为了?扩大出口在天竺滥砍滥伐,砍下的树木无法运出,甚至在山中堆积到腐烂生虫;而这?个时候,一个慷慨、稳定、可靠的大客户愿意一口吃下多余的份额,彻底消除生产过剩的忧虑,怎么?不是一种天大的喜事呢?
这?就是自由市场无形的大手,建议英吉利商人给甲方磕一个。
皇帝道:“远洋运送木头,怕是所费不少。”
“回圣上的话,钱当然是要花的,但还是比从云贵伐木省得多,否则英吉利人也做不成这?种生意了?。”世子俯首回话:“海运到底比陆运便宜得多,天竺木植丰富,也不必费力勘测;再有?,英吉利人在控制成本也很有?心得……”
什么?心得呢?概而言之就是英吉利人的大缺大德比封建主?义王朝还要离谱,是真正能在骨头里榨出油水来。如果?在云贵开采木头千里运送入京,死伤民夫太?多骚扰太?甚,沿途的州府是必定难以容忍的;更别?说南方还有?海刚峰这?把神剑在,搞不好就是一发大招直奔老登而来;但对于带英来说,什么?叫“死人”?我把死了?的开除人籍,那?不就一个都没?死吗?!
世子交代完毕,飞玄真君默默无言,似乎还在思索,刚刚吃瘪吃了?小半刻钟的贴心老棉袄闫分宜则终于逮住了?机会,他停了?一停,以一种颇为惊讶的口气问话了?:
“世子的意思,是让那?些英吉利的蛮夷将木材直接送进京城?”
“可以照太?宗皇帝时以海船运输粮食的先例,命英吉利人将木材运至天津或山东,路程上便能俭省不少。”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闫阁老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你小子要只在南方搞海贸搞互市,天高皇帝远也就不说什么?了?;天津和山东是京畿的锁钥,轮得到你胡作?非为吗?纵容外藩的船只靠近天津,万一被窥探到了?京城的防卫怎么?办?蛮夷闹事怎么?办?年轻人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还是得我们?这?些老前?辈来掌掌舵!
仅仅顷刻之间,闫阁老就在胸中铺排出了?一趟绵里藏针含沙射影的说辞,足够洗刷干净自己这?半日以来蒙受的屈辱他将在满朝重臣面前?雄辩的证明,虽然闫东楼这?个逆子是胳膊肘往外拐不可救药了?,但他闫分宜倒穆的决心是坚定的,无论死缠烂打也好,以大欺小也罢,横竖可以彰显自己与穆国?公府划清界限的政治态度。所以,他清一清嗓子,已经准备开口了?
“那?也好。”皇帝道。
闫分宜:……啊?!
“你去办吧。”皇帝又说。
这?一次不止闫分宜,连穆祺都愕然抬头,几近于失礼的看?了?一眼?轻纱之后的飞玄真君。
说实话,他对真君的阴阳怪气尖刻难缠是有?充分的心理预期的,因此事先已经琢磨好了?一整套解释的话术,譬如大肆渲染天竺香楠香樟檀木等等高贵的木值,暗示可以用进口的巨木来修烧毁的御花园;以历史经验来看?,老登对修宫殿修花园还是相?当之热衷的,只要挑拨起欲·望后开了?这?个进口木料的口子,此后的工程不就还是自己说了?算?大不了?老子就撕下脸皮不要,把老登修园子的钱贪了?来造军舰!
可万万没?有?料到,老登居然没?有?说出一个不字,轻轻巧巧就答应了?下来!
飞玄真君向来不通人性,尤其是今天肆意作?妖之后,这?一份通情达理便真正是匪夷所思,倒叫穆祺惊异得言语不能,居然愣了?一愣,才晓得行礼谢恩。
飞玄真君随意点一点头,却又瞥了?一眼?闫阁老。以真君之聪明敏锐,当然看?得出闫分宜那?点不可言说的心思,只不过毕竟于己有?利,也不必干预而已;如今话赶话说到这?里,总得给首辅一个颜面,于是亲口点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