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资质非凡”、“必成大?器”,这难道也是卦象能?看得出来的吗?飞玄真?君这样的装神弄鬼实在搞得太多,李再芳早就?有了绝对的抵抗力?,所?以心平气和,恭敬听令,只是心中微有好奇,不知道圣上是哪里?得来的消息。
当然,即使他?为司礼监掌印兼领皇城司提管,理论上已经掌握了宫中绝大?部分的情报来源;但?以飞玄真?君之刻薄猜忌,也必然在暗中隐伏下了后?手,悄悄打探着连太监们都不能?与闻的秘密。可?无论如何,到了李再芳黄尚纲这样的地位,再机密的后?手也不可?能?完全隐匿踪迹,更何况这几十日来他?们基本是侍奉在侧寸步不离,也从没有看到过皇帝接见外人。有种种防备在前,这一条不知来历的情报就?更是莫名其妙了。
但?很快,皇帝下一句话平平而来,却顷刻间逼出了李再芳一身冷汗:
【这样用心正大?的人,无论职分高低,朕都愿意赏他?一份前程,体贴体贴他?的心意。便譬如今日的李时珍,他?不慕荣华,也不希图赏赐,那朕就?给他?遍观文渊阁药书的特权,方便他?编纂他?的《本草纲目》……】
《本草纲目》!
听到这四个字,李再芳背上立刻就?渗出了冷汗!
李时珍是昨日深夜才被锦衣卫紧急送来的,因为事出从权急如星火,一伙子太监和密探几乎都来没得及做什么解释,基本是把李太医直接抢进了京城一路风尘颠簸又一肚子疑云,李时珍下车时的脸色绝不会好看,还?是李再芳纡尊降贵,亲自摆下宴席为太医接风赔礼,千方百计的平抚情绪。恰恰也是在席间相谈甚欢,半醉的李再芳听到李时珍编撰药书的志愿,才忽的灵机一动,建议将此书命名为《本草纲目》!
换句话说?,在昨日宴席以前,世上绝不该有本草纲目这四个字。
皇帝的病情是绝密,当日设宴时李再芳是屏退了众人后?又一一亲自检查了四面的动静,保证宴会之处上不接天下不接地,话出自自己口中,也只能?入李时珍之耳;而李时珍入宫后?的行迹也全在他?大?内总管的掌握之中,是绝对没有时间泄密的。
所?以,圣上是从何处知道的《本草纲目》?!
那一瞬间的惊骇与惶恐真?是无与伦比,而更大?更猛烈的却是无可?解释的茫然李再芳负责了这么多年的情报,实在已经对锦衣卫东厂乃至皇城司的手段了如指掌,知道这些外人眼中神乎其神的番子,绝不可?能?有这样凌厉老辣的本事!
别的不说?,要?是密探真?厉害到连他?们私下里?两?人聚会的一句随口之言都能?一五一十的打听到,那有这样的高人在手,皇上干嘛不先把朝廷这把四处乱喷的大?花洒给堵上?或者退一万步讲,先把《西苑春深锁阁老》的幕后?主使抓出来一刀给宰了?
总不能?是飞玄真?君喜欢这个口嫌体正直的调调吧?
没有做就?是做不到,当日做不到,现在也不可?能?做到。身为朝廷中最大?最强的特务头?子,李再芳实在是太熟悉宫中的情报手段了,所?以只需一转念的功夫便能?排除掉一切有关于密探间谍的狂想?,而迅速抵达那个匪夷所?思的事实
他?额头?沁汗,斗胆抬起了头?来,看到了皇帝漠然平静,近乎于毫无表情的眼神。这种漠漠然无所?牵系的眼神是飞玄真?君修道时独属,想?要?表现的大?概是天地不仁视万物如刍狗的太上忘情之境界;虽然常被天书锐评为“鬼迷日眼”、“半夜修仙睡不醒”,但?一对一居高临下的凝望之时,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仍旧可?以如山岳一般压来,制造出无与伦比的心理优势。
李再芳平日里?见惯了这样的伎俩,按理说?已经建构起了足够的心理防线。但?现在亲眼见证如此高远犹如神祇的表情,他?心下依旧是万分悚然,不能?自抑。
李再芳再次垂头?,看到了散落一地的卦象。
在排除掉一切不可?能?以后?,剩下的不管多难以置信,都是事实。更何况,李总管追随皇帝如此之久,本来就?对这些东西已经信了几个七八分。
所?以……所?以李总管收敛神色,恭恭敬敬趴伏下去,行了五体投地的大?礼:
“皇爷仙法大?成,竟能?未卜而先知,臻至如此玄妙高深的境界。奴婢惶恐不胜,谨为皇爷贺。”
……没错,在排除掉一切不可?能?以后?,事情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飞玄真?君还?真?是靠卦象看出来的!
道爷,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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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玄真?君仰躺在一堆被褥和枕头?上,并没有因为心腹诚惶诚恐的吹捧而表现出什么别样的欣喜。他?依旧虚虚的望着上空,神色波澜不惊。
在这若有实质的目光里?,一道光幕徐徐展开了:
【历史回响·片段三?】
【……广泛的贸易充分的刺激了沿海文化的发展。伟大?的医学家李时珍花费了数十年来完成他?的巨著《本草纲目》,在刊印之时原本以为只是小?圈子里?流传的专业书籍,却没有料到书籍一经付梓即刻洛阳纸贵,即使再三?加印,也多次脱销。彼时已经年迈的李时珍大?惑不解,甚至在再版的序言里?特意提及了这样的“异事”。
显然,医学家是在药理里?浸泡太久,乃至于忽视了世界的变化。他?仍然在以自己年轻时的购买力?来衡量医书的销量,所?以理所?当然的不看好这样昂贵的大?部头?。但?在精修《本草纲目》的数十年里?,大?量的贸易已经带来了惊人的经济增长,巨量的财富从市场中涌现出来,并创造了无穷无尽的需求……】
李再芳的猜测其实并没有什么错误,皇帝确实没有一批手段高明到连大?内总管都无法察觉的密探,他?所?仰仗的手腕,是完全超乎于想?象之外的降维打击。在这样不合常理的技术面前,李总管当然也不可?能?猜出个所?以然来。
天书的异变发生在数日之前。当时的皇帝卧床不起言语不能?,正处于心情万分灰恶而难以自抑的狂躁状态。这不仅仅是因为见效缓慢的伤势,更是因为权力?上敏感的争夺,即使已经尽力?设下了一重又一重的防备,飞玄真?君仍然能?清晰的感觉到权威的迅速流失,全然不由自己控制权力?的运行自有其本身的法则,一个重病到甚至无法视朝的皇帝,是不可?能?依靠一点人事安排扭转这个趋势的。
……更何况,在他?重伤以后?,心心念念的天书也逐渐归于沉寂,无论如何呼唤操作,都再也没有给过半点的回应;仿佛一直关注着皇权的谪仙人也终于喜新厌旧,抛弃他?而迎合了如日未央的新力?量。于是那一个瞬间,无父无母弃国弃家亲缘寡淡臣下离心的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独自仰卧在床上,头?一回感受到了无可?比拟的巨大?孤寂。
直到数日以前,天书忽然弹出光幕,为他?展示了所?谓的“历史回响”。
聪明老辣如飞玄真?君,当然立刻发现了这新功能?的真?正含义,并意识到了它莫大?的效用当然,不要?误会,我们真?君是绝不会费心费力?以史为鉴从后?世品评中辛苦总结出什么治国经验的,他?从头?细细看到尾,脑子里?只转过了一个念头?:
又可?以装一波了!
众所?周知,飞玄真?君对玄修态度的其实颇为微妙,你要?说?信不信那只能?是如信。真?君本人倒是对什么长生飞升之说?深信不疑,但?平日里?神神叨叨阴阳怪气夏天里?穿棉袄冬天里?穿轻纱,更大?程度上还?是为了pua大?臣,让这些被蒙混得昏头?胀脑的两?榜进士真?正相信自己是修仙有成长生有望,而绝不敢生出一丝一毫的谋逆之心。
这也是他?重伤后?如此狂躁愤恨而难以控制的缘故无论这伤势能?否好转,只要?被臣下看到他?瘫在床上啊吧啊吧的丑态,那皇帝辛苦经营数十年法身金身帝身合一的半仙形象便算是一扫无余了!辛苦伪装数十年,竟至于今日大?厦崩塌!
可?现在现在,上天居然将另一个机缘赏赐给了他?。无论天书是平日里?发什么颠吐什么槽,它如今所?泄漏的消息都必定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尚未发生的未来;换言之,只要?将这些未来包装之后?从容道出,他?飞玄真?君不就?可?以顺理成章的未卜先知,真?正掌握天命的话语权了么?
由神秘所?构筑的权力?只能?有更大?的神秘来弥补,而天书所?泄漏的未来无疑就?是这样伟大?的神秘。与如此的奇迹相比,飞玄真?君付出巨大?代价才勉强炼成的那个老登仙体又算个什么?
要?知道,仅仅为了维持夏穿棉袄冬穿轻纱的半仙形象,为了彰显体力?强劲无病无灾,皇帝就?不得不日日服丹月月行散,丹毒发作痛不可?忍,才搞出了个四季常服不过八套的宣传形象老登不是不想?换漂亮挺括的新衣服,而是长期服丹后?他?已经变成了一个超大?号的豌豆老公主,只有穿着浣洗过的软塌塌旧衣裳才能?保护日益脆弱的皮肤,不被磨得丹疹发疼!
我们老登就?是这样的,正常的皇帝只要?平衡朝野安邦定国就?可?以了,可?是我们老登又得装神弄鬼又得蛊惑人心,要?考虑的事情就?很多了。
正因如此,相对于又磨皮又长疮的丹药,天书的“历史回响”无疑是巨大?的技术进步;在数十年的路径依赖之后?,高深莫测的半仙形象已经成为了飞玄真?君维系权力?的重要?手腕,装神弄鬼才是朝堂的第一动力?。而在看到历史回响后?的那一个刹那,真?君的思维便已经飞跃到了利用先知震慑百官重建权威的一百个手腕,而今日牛刀小?试,只不过是稍微体验一番滋味而已。
从李再芳雨李时珍的反应看,这一次尝试的效果无疑是显著的。无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名医,还?是身居高位极有城府的宦官,都没能?看穿飞玄真?君这轻轻巧巧的新花样,足可?见此套路深得人心。而等到李时珍一一验证了真?君所?交代的偏方之后?,他?的形象必然更加的崇高而神秘,越发能?膺服众人之心。
真?君,有道啊!
所?以,连一刻也没有为失效的金丹秘法哀悼,有道的飞玄真?君已经决定了自己树立人设的方向。他?随意敲击金磬,轻描淡写的降下口谕:
【叫什么?道门玄功修炼到高深的地步,未卜先知本就?是自然中事;再说?,朕尚在魔劫之中,你也不许张扬。】
传说?重阳真?人及长春真?人得道成仙之前,都曾突发恶疾,高烧不退,被认为是成仙前最后?一重劫难,由上天所?降下的考验,称为“魔劫”。皇帝以此自比,那先前重伤失语的种种遭遇就?不再是丢脸的创伤,而成了飞升成仙的预兆,身份迥然不同了。
当然,至于上天为什么会派个二愣子来将皇帝烧成烤猪嘛,那就?不宜说?得太细了;如果说?得太细,难道建文皇帝也是一齐飞升上天了不成么?
还?真?成流浪建文计划了是吧?
在此经天纬地的神通之前,李再芳也不能?不心服口服,立刻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