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因为金丹触怒圣意, 被人一脚踢到了湖北。但?老登做事还?是相当之有逼数的, 最暴怒的时候也没有撤销掉李时珍在太医院的编制,甚至工资都是照发不误, 只不过让衙门特意存起来等日后?发放而已。这样特意的高抬贵手,就?为今天的事情留足了回旋的余地,所?以李时珍也很诚恳:
“回公公的话, 脑子上的事都是不好说?的。这样的病症,药石效用总不会太大?,还?是要?注意保养。”
李再芳的嘴角抽了一抽, 心想?这李太医到湖北走了一遭, 怎么脾气丝毫也没有改。好不好治是一回事,在皇帝面前的回话又是另一回事;难道陛下殷殷垂问,是真?想?从你口中学什么医术药理不成?人家不就?想?要?个态度嘛!
想?要?个态度却只换来两?句硬邦邦的实话, 这样的对答谁会喜欢?也就?是现在实在离不开李太医, 否则飞玄真?君非得将人再赶到一万里?以外不可?。
李再芳只能?设法敷衍局面,又取出这几十日以来太医们写的脉案和药方给李时珍参详。事实证明, 李太医这样的脾气既有坏处也有好处,虽然怼真?君时让人心惊胆战, 但?怼别人时就?格外赏心悦目了。他?看了一遍药方后?很快指出,太医院开的方子基本都是温吞水,吃不坏也难吃好,更谈不上什么对症下药,就?连外敷的方子中,也特别减轻了部分刺激性?药物的用量。
这算是太医院敷衍皇帝的照常做派了。眼见飞玄真?君面色不快,李再芳赶紧出声呵斥:
“敷衍搪塞、浮皮潦草,这都是何等的心肝!在君父面前都是这样丧尽天良的做派,何况乎其他??真?正是欺天了!”
自从先朝武宗皇帝大?好年纪被太医院医给得蹬了腿之后?,当今圣上就?对京中的医生颇为怀疑,言行之中多有敲打;所?以李再芳当众怒斥御医也毫无心理负担要?知道,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生平的爱好之一,就?是生病了之后?自己给自己开药方,从不假借京城庸医之手,要?不是如今受伤太重实在不敢试药,说?不定已经在派人熬十全大?补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可?能?正是因为死活不信太医院,真?君才能?自自在在作妖这么久呢祸兮福之所?倚,这就?是大?安特产的地狱笑话。
李时珍对太医院同行的医术和品德一直都颇有腹诽,但?听到内廷总管如此大?声抱怨,纵然默然片刻,还?是决定为同行分辩一二:
“公公责备的是。但?这张方子确实也很难开。不少药物都与金丹的燥热之力?犯冲,丹毒炙热必生痘疮,只会平白加重陛下的痛苦。到时候褥疮一发,化脓流水,局面就?很难收拾了。”
李再芳:…………
李再芳头?皮都麻了。
爹,活爹!他?千方百计转移话题,撕破脸皮亲自开骂,就?是为了让这活爹消停消停,别说?出“金丹”两?个字!什么“丹毒”,什么“丹疹”?你这哪里?是在打金丹的屁股,这分明是打我们真?君的脸!
再说?了,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独参玄修妙悟大?道与天地相精神往来,已经是练到功德圆满火候齐备差半步就?能?飞升到大?罗天仙的地步了;一时不慎被奸人暗害也就?罢了,怎么还?会得上褥疮流脓这样龌蹉恶心的病症呢?功行圆满的仙体居然也落到如此恶臭腐坏的地步,难道说?道爷修的是个假的?
上一个敢公开说?道爷修的是个假的的铁头?娃现在差不多已经重开念私塾了。如今当然也不会例外。就?算一时不好处置李时珍,也未必不会拿李再芳这个总管出一出气。
但?出乎意料,仰躺着的皇帝并没有露出什么阴冷狠辣的怒意;他?的脸色依旧是高深莫测,只是屈指敲了一敲专门放置在御榻边的一个小?小?金磬。
李再芳汗流浃背,赶紧翻译:
“设若丹毒上涌,可否服用牛乳解毒?”
李时珍沉吟片刻,稍稍惊讶:
“微臣没有听说?过这个方子。但?若以药理而论,牛乳性?温凉、收敛,倒的确与铅汞燥热发散的效用相克制。陛下垂训,微臣下去一定会试一试这种药物。”
说?到此处,李时珍不由停了一停,神色中微有惊讶。这几年李太医走南访北搜寻医典,立志要?修一部廊扩古今中外的药学奇书;自己也随之广开见闻,自问药理已经不在当世任何名医之下。谁料飞玄真君随随便便,竟然一口就?说?出了他?闻所?未闻,连想?都没有想?象过的偏方,于是一时求知欲大?作,竟不觉看了真君一眼。
这样的眼神已经能?算上御前失礼,可?真?君却浑不介意。在飞玄真?君这种阴阳怪气的老仙男眼中,直人也有直人的好处。虽然李时珍谈论起丹毒来能?把老道士气个倒仰,但?当这种人显露出钦佩与赞叹时,那种发自内心的尊崇也能?给皇帝带来飘飘然的爽感,比闫分宜许少湖等老油条的马屁更强上千倍百倍。
所?以,真?君唇边露出了某种隐约的、高深莫测的、难以辨别情绪的微笑。如果他?的身体依旧健壮,还?能?念出什么“云在青天水在瓶”,那这大?概又会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跳大?神表演,但?现在久卧病榻,看起来就?更像是面瘫发作了。
在这样高深莫测的抽搐了片刻后?,他?又敲动了金磬。
李再芳道:“李太医,陛下说?,除了牛乳之外,还?有豆浆、豆腐、菠菜等,都对丹毒有效。可?以一并尝试。”
李时珍是真?的愕然了。金丹中毒历来是医家的老大?难,毒性?积累后?发作酷烈,连华佗都要?束手。纵使唐太宗、宪宗万乘之尊,也难从金丹手中逃得性?命。李时珍精研药理依旧,当然更知道其中种种的棘手。皇帝富有天下,能?从名医手上搜罗几个偏方也就?罢了,怎么还?能?一说?就?是一长串,报菜名一样的往外倒呢?
最关键的是,这些菜名他?还?一个都没听过,是真?的闻所?未闻匪夷所?思,连药理上都完全超出了寻常惯例之外。这种奇特的偏方有一个也就?算了,如今接二连三?的被圣上倒出来……难道他?的见识真?是太过浅薄了吗?
李时珍倒没有怀疑这几句话的真?实性?。圣上当然没有必要?欺骗一个小?小?的医生;再说?了,飞玄真?君嗑药十几年还?能?活蹦乱跳,搞不好是真?有点奇妙偏方护身的……一念及此,李太医更为纳闷了。
欣赏了片刻李时珍那罕见的茫然神情,飞玄真?君终于敲一敲金磬,明白无误的下了指示:
【送李太医到僻静处暂歇,重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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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自将李时珍送到周遭的屋舍,一样一样逐一打点仔细。李再芳两?刻钟后?才返回静室之中,为皇帝擦拭手脚,整理衣服,然后?取了几个极大?的枕头?撑住皇帝的后?背,扶着皇帝慢慢的坐好,半靠在一堆枕头?和被褥之上。
太医院的药虽然温吞平和,总算还?有效用。老登重伤后?不敢作妖,只能?遵照医嘱老实服药针灸,数十日下来居然大?有好转。虽然仍旧不能?理政,但?每日总要?看小?半个时辰的奏折,了解政务下达指示,为他?日重秉大?权做预备。今日服药之后?,李再芳也照例将乘放紧要?公文的金盒捧到真?君面前,等候皇帝翻阅。
但?飞玄真?君闭目片刻,并没有看那些长篇大?论的奏折,而是敲了敲金磬:
【将朕的签桶取来】
飞玄真?君醉心玄修,除了照常的炼丹服气打坐导引之外,当然也要?尝试道家占卜预言的学问。只是堂堂皇帝求卦枚卜,多半整的都是烧龟壳烧蓍草舞蹈踏卦这类的大?活,只是现在半瘫在床无可?奈何,也只能?效法寻常江湖道士,摇一摇签筒问卜。但?就?连求签这样的事,如今半瘫的真?君也力?有未逮了。他?勉强接过签筒,还?没有来得及摇上一摇,双手便是齐齐一个抽搐,签筒失手坠落,哗啦啦倒出了一地竹签。
真?君生病以来,最忌讳的就?是自己一副颤颤巍巍举动无力?的病态,每每发作都要?来一次无声无息的暴怒,将火气迁怒给无辜且可?怜的诸位宫人。如今竹签翻倒,李再芳背上立刻就?出了一层白毛细汗。他?左右一扫,示意徒子徒孙们赶紧退后?,然后?自己跪下来去捡散落满地的竹签。
但?皇帝挥手阻止了他?,含混不清的吐出几句只有心腹才能?分辨清晰的话:
【卜卦本是天意。既然天意要?让它摆成这个样子,那朕就?这么看。你要?把朕的话都记下来,一个字也不许泄漏。】
这散成一地的竹签能?看出什么?李再芳不知所?措,只能?趴在御榻边等候皇帝的指示。
飞玄真?君俯身打量这些四散的木棍,看了片刻后?难以自抑的头?晕,于是往后?一倒,开始发言:
【朕先前教你盯着穆国公世子府上的那个海刚峰,你盯住了没有?】
李再芳微微一愣。他?倒是将事情给交托了下去,但?这几十日以来大?事频仍,宫中闹得跟滚水一样,他?这个大?内总管又要?安抚手下又要?派人严管京师,实在没有精力?管这样的破事,如今绞尽脑汁想?了许久,才终于记起了一点端倪:
“回圣上的话,似乎是穆国公世子给吏部打了招呼,给他?调了个外放的职缺。到底外放的是什么地方,奴婢尚且不知。这都是奴婢失职,下去后?奴婢立刻细查。”
飞玄真?君哼了一声,又是那种熟悉的阴阳怪气的调调,要?是现在真?君口舌灵便,非得借着这句话将宫中上下的太监都敲打个胆战心惊不可?。但?现在他?只会啊吧啊吧外加用手敲磬,交流渠道缩减后?攻击力?也大?大?降低,只能?翻一个白眼,继续含糊训示:
【一日日只盯着京师三?亩地你这做总管的倒也自在。罢了,朕也用不着你细查。仅以此卦象来看,那海刚峰多半是被安排到江浙一带去了。你要?派人到江浙看一看,能?帮衬的都帮衬一点。】
皇帝为什么要?念念不忘一个的记挂着一个连进士都未曾考取的小?小?举人?李再芳不敢揣测,只是恭敬磕头?:
“这都是陛下爱重臣子的仁心,奴婢一定办好。”
【仁心?】皇帝冷笑了,即使声音依旧艰涩,也能?听出隐约的讥讽:【你还?是不懂朕的意思算了,你也不必懂。乾上乾下,此人资质非凡,来日必成大?器。一定要?盯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