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5章 廷争
依照皇帝先前定下的规矩, 四月二十日辰时二刻,受命监国的裕王领着内阁六部诸位重臣入宫面圣,汇报西苑惊变以来的军国大事, 当面聆听圣上的教诲。
大概是这几十年的玄修真让老登练出了什么?了不得?的神通,即使这几十日里土埋火烤还被藩王气了个倒仰,但在?太医精心照料之下, 生命力顽强之至的老登居然渐渐恢复过来了。虽尔依旧不能说话写字, 但已经能自主翻身?坐起?,在?小太监的搀扶下勉强下床走几步了。
这当然是了不得?的进展, 眼见康复有望, 外加李时珍也有了消息,皇帝自是龙颜大悦, 今天接见的时候居然没有过多的为难自己的怨种?儿子,听了几句之后便?直接哼唧一声?,再?由李再?芳出面用印, 还额外颁下赐物,表示对新内阁执政方式的赞赏。不管怎么?样,这十几日如履薄冰, 总算是平平稳稳的过来了
等几件琐碎的大事汇报完毕之后, 今天的觐见终于到了戏肉的部门。受命统管尹王逆案的陆指挥使向?前一步,恭敬汇报了近日几次审讯的结果。大概是由于逆案实?在?太简单太弱智的缘故,审讯的结果并没有什么?新意, 这样绕过来绕过去的反复汇报, 实?际只是想在?皇帝手上摸清楚一个底牌牵涉入大案的宗室到底该怎么?判呢?
裕王要秉持皇室子弟的亲亲尊尊之道?,当然不好过问这种?杀叔叔杀伯伯自己砍自己一户口本的奇葩事, 所以基本就是一问摇头三不知,全程都是审讯中?的工具人。而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等接下这块烫手山芋, 搜肠刮肚后调度出了平生一切的政治智慧,打算按照武宗皇帝时宁王逆案的标准来定罪。
“三法?司的意思,是将涉案的宗室尽数罢为庶人,玉牒中?革去名字;主谋者斩首,胁从者永远圈入凤阳高墙,子孙都由地方看管。”陆文?孚束手道?:“这是因循历代的先例所做的判决。但天家大事,臣下毕竟不敢与闻,只能伏祈陛下圣裁。”
所谓“圣裁”者,无非是皇帝行使一点自由裁量权,将罪名额外的加重或者减轻。当然,至尊当国总要讲求一个不忍人之心,更何况处置的还是同宗的亲戚,所以这样的话说出去后,历来都是只有宽赦,没有加重的。所以刑部堂官遵照惯例,实?际上已经给皇帝留足了减刑的空间。
但今日……今日趴在?床上的老登脸色阴阳变幻,居然硬是没有吭气。
……至于为什么?不吭气,光是看一看皇帝现?在?都还不能着床的屁股,大家心里也就有点端倪了。只能说刑部和大理寺的段位还是低了一点,估计在?下判决前根本没有打听过宫中?的近况,乃至拿出了这样一份不讲大局和政治的审判结果,自是令卧病的皇帝愤怒之极。
飞玄真君能跑能跳时就已经是本朝数一数二的老仙男阴阳人,如今在?床上躺了这么?久心态扭曲,情绪估计已经不是正常的处罚可以满足的了。但当皇帝的毕竟得?要点脸,不能自己下令将自己的亲戚千刀万剐碎砍了解气,所以只有李再?芳挺身?而出,主动询问:
“陆指挥使说有主犯有胁从,不知主犯是谁?”
陆文?孚俯首:“以现?在?的供词,诸逆之中?应以尹逆朱典潆、镇国将军朱逆充灼为首。”
闻听此言,垂眉顺目的穆国公世子也不觉嘴角抽搐。他早亲自参加过廷议,当然知道?这份主犯名单的猫腻。参云子油尽灯枯死于狱中?以后,唯一能供皇帝发泄怒气的对象就只剩尹王朱典潆,就是凌迟处死也不为过。但闹得?这样天翻地覆的大案,单单只抓一个入京的藩王做主谋,未免显得?过于单薄,不能体现?朝廷重重惩治的决心。于是几位主事的重臣一拍脑门,就干脆把与尹王交往甚密的朱充灼也给加上去了。
当然,你?要说朱充灼到底有没有谋反,那只能说如有。朱充灼本人倒确实?很热衷于往尹王的谋反小圈子里凑,平时也总喜欢发一点大逆不道?的暴论;甚至还在?私下里抢夺官府的物资骗取驻军的情报,好像还真有模有样的在?筹谋着叛乱的大业。
但要说他真做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吧……以现?在?的审讯结果看,朱充灼唯一的谋逆实?操就是派人往漠北送了一封信,约定与蒙古小王子内外夹攻反安复元,甘愿当蒙古人的带路党。至于蒙古人为什么?会需要他这么?个吃啥啥不够干啥啥不成的废物带路,那就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了。
……怎么?说呢,这份抽象之至的供词拿出来后,连内阁都被整得?无言以对了。诸位重臣都算是见多识广,但就是想上十天十夜大概也想不明白,这种?人怎么?也敢谋反呢?
谁给他的勇气啊?
不过,再?抽象的逆贼也是逆贼,再?搞笑的汉奸也是汉奸。既然与叫门天子如此心心相?印,那就到地下去找堡宗倾诉好了。所以,虽然实?际威胁为零,但内阁仍然一致同意,决定将此人列入主犯名单,直接杀了了事。
可是,这一份名单似乎并不能让飞玄真君满意。皇帝只是“嗯”了一声。李再芳立刻发声?:
“也忙了这么?久了,诏狱便?只查出了这几个?”
这是要搞扩大化了!陆文孚微微一凛,在?心中?快速过了一遍名单,再?次躬身?:
“此外,辅国将军朱奇林似乎也有主谋的嫌疑。”
之所以只是“似乎”,纯粹是因为连刑部那群罗织株连的好手都实?在?是找不出什么?确凿的罪名了。以现?在?的证据看,朱奇林也就是在?酒后和尹王蛐蛐过几句大逆不道?的醉话,以及参加酒宴时顺手偷了穆国公世子的一本《凡人修仙》而已。单就这点物证,要想将他列为反贼集团的头目,仿佛大概可能是没有什么?说服力的。
但谁叫皇帝陛下不高兴呢?皇帝陛下既然不高兴,多砍两颗人头也没什么?。大家都只有老实?闭嘴。
但飞玄真君万寿帝君还是冷冷的睨着自己的臣子,依旧一言不发。到底是登基了几十年的天子,威重令行百灵慑服,如果不是趴在?床上将屁股拱得?老高,这个眼神其?实?是很有威慑力的。
李再?芳咳嗽了一声?:
“……只有这些?”
即使稳重如陆文?孚,一时也不由怔住了。他搜肠刮肚思索了片刻,终于又挤出两个可供皇帝发泄的人头:
“还有辅国将军朱奇涧、都尉朱丰棋,均涉逆谋。”
一个藩王三个将军一个都尉,外加自己蹬腿了的参云子,强强组合六六大顺,这个数字应该能让皇帝杀个尽兴。说到底,时殊世异世事变迁,如今到底不是高祖太宗那种?乱离之后人命如草芥的时代了,无论社会风气还是往昔惯例,都绝不支持皇帝大开杀戒更何况还是大杀宗室!能一口气腾挪出五颗人头来,已经是内阁和三法?司勇猛有担当,充分考虑到了皇帝的特殊心境了;毕竟,什么?“湖北兔子”,确实?不是常人可以忍受的。
陆文?孚屏息凝神,垂头等着皇帝的训示。身?为臣子,给宗室开死亡名单的压力还是太大太猛烈了,即使陆文?孚早有决断,此时心中?也不由隐约生出幻想,真盼着皇帝能因循以往的旧例,此时能突然出声?阻止,至少保住一条性命。
可惜,他失望了。等候片刻之后,皇帝还是没有说话!
得?了,这一下什么?准备都不管用,什么?幻想也都该破裂了。李再?芳只能又一次开口,声?音都在?颤抖:
“还有没有……”
一语未毕,李公公喉头堵塞,竟然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这真不能怪李公公胆小软弱不敢扛事,而是事情太大了他也实?在?扛不住了。要知道?,大安开国两百年,上一个对宗室大开杀戒的还是建文?皇帝!
当然,现?在?的宗藩一团烂泥,绝对没有太宗皇帝奉天靖难的本事。可是屠杀宗室的名声?毕竟太大也太恶劣,条条处处都与高祖皇帝的祖训相?悖。如今飞玄真君一时暴怒他们被迫依从,如果将来皇帝热血下头了,一干人等会不会被推出去背锅?
以真君素日的尿性看,这简直是太有可能了!
宫殿内一时寂静无声?,所有的阁老重臣屏息肃立以眼观鼻,不敢显露出半分的异样,生怕被老登看上当做甩锅的工具人。但这样僵着实?在?不是办法?,死寂片刻之后,闫阁老忽然开口了:
“偌大一场逆案,只有几个外地的亲王和将军主使,确实?也难以服众。臣的意思,内阁的意思,还是该着刑部细细的详查,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
这话一出来,宫殿中?剩下的几人立时就变了脸色,在?心中?同时狂喷这恬不知耻的佞幸老臣!
什么?“难以服众”?这摆明是要往逆案中?再?扔几颗人头!没想到啊没想到,连李再?芳都舔不下去的沟子,你?姓闫的还能舔得?这般欢畅!
逢君之恶,谄媚君上!朝廷怎么?就轮到了这么?个老货来当首辅?真正是国家的气数,国家的气数!
当然,仅仅是舔也就算了,毕竟内阁中?人人都舔,闫阁老今日不过是额外舔得?出格了一点罢了。但除逢君之恶草菅人命以外,此人阴阳怪气的提及“刑部详查”,却分明居心险恶要甩一口黑锅。到时候真要是查出什么?,不恤人情薄待宗室挑唆君上刻薄寡恩的责任是由刑部担了,逢迎皇帝的好处却由他闫分宜一人拿走。连消带打一箭双雕,果然是下贱恶毒的好手段。
可惜,无论同僚们的目光如何愤恨,闫阁老依旧是老神在?在?,平静从容。他当然知道?自己的老朋友们在?愤恨什么?,也当然知道?自己既然已经爬上了这个群臣之首的位置,上承君父下应百官,本来应该调鼐阴阳平衡朝局,而绝不能做这样无耻逢迎的三旨相?公。甚而言之,在?闫阁老当上首辅的那一刹那,其?实?也想过要稍稍收敛,不能再?如此无底线的跪舔下去……
但是,这从良改正的念头也不过只起?了一刹那而已;在?穆国公世子后来者居上,居然能爬到他这个首辅头上擅作威福之后,闫阁老的心意便?骤然扭转了!
如果连这样的黄口小儿都不能制服,老子这首辅当得?还有什么?意思!
如果连儿子都被勾了去,老子岂非就是孤家寡人一个?!
绝不能容忍,绝不能接受,绝不能退让。闫阁老思前想后,决定再?来一次与虎谋皮,非得?借着跪舔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换取的非分恩宠,将这小子一举压倒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