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也正是犯人所期望看到的。
“沈队,你是一早就知道林教授的身份的吗?”史志杰却还是觉得难以接受,但凡是刑侦的老人,都知道当年的连环绑架凶杀案,也都很清楚,林朝一最后杀害的被害者是夏蓉蓉,“你是沈老队长和夏警官的儿子,怎么能容忍他在刑侦?!更何况一个杀人犯的儿子,怎么有资格怎么能当我们刑侦的顾问?!”
“老杰!”同样心里有疑问和情绪但还控制得住的黄正启一听史志杰越说越过分,赶紧就去拉住史志杰,“还有实习警新人在这里,你赶紧闭嘴!”
哪怕再如何质疑林霜柏身份和加入刑侦的合理性,那也不能就这样当着其他队员尤其是新人的面这样跟沈藏泽说话,他们这些刑侦老人就算资历在那里,沈藏泽也是队长,是他们的上级,更何况这件事对沈藏泽而言有多沉重也根本不是他们这些外人能够理解或是感同身受的。
一旁角落里的周佑、王小岩、陈力勤等人见状,因不是特别清楚具体的情况,加上自己还只是新人,根本不敢插嘴发表任何看法或是意见。就连史志杰的话,他们也都听得有点云里雾里的,只听明白了林霜柏是当年那起轰动全国的连环绑架凶杀案凶手的儿子,可这个旧案跟沈藏泽或者说是跟沈藏泽父母的关系,他们其实并不是很清楚。毕竟一直以来,他们作为警队和刑侦的新鲜血液,除了沈藏泽的传说以外,知道的也就是沈藏泽的父亲沈义之前也是刑侦的大队长,至于沈藏泽的母亲,队里老人总说不方便提及,故而他们也不敢过多打听,只知道也是刑警,但早些年在行动中不幸牺牲了。
监控室其实并不算太大,史志杰这么扯着嗓子把话吼出来,多少震得离他近的人都有点耳膜疼。
然而沈藏泽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依旧十分沉着地看着史志杰,道:“你是想质疑我还是质疑蔡局?还是在质疑警队?林霜柏是蔡局从国外特聘回来,既然是特聘,必然是经过上级的审查,对于林霜柏的个人资料、背景以及过往经历也都一一进行过审核。既然最后得出的结果是通过审查,就说明林霜柏有资格也可以进入刑侦担任案件顾问,无论是从程序还是手续上,都不存在任何问题。我并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林霜柏的身份,但我认可他的专业,并判断他在刑侦的确能够帮助我们更好更快的破案,因此我也不认为他担任我们刑侦的案件顾问有问题。还是说,你觉得我身为刑侦支队的队长,应该因为林霜柏是杀人犯的儿子,而他本人还是旧案受害者之一,就要感情用事地将林霜柏这个人全面彻底的否定掉?”
如果一个人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仅仅因为是杀人犯的儿子就要被贴上标签,被歧视和否定,这是何其悲哀的一件事。
可事实上,这样的事,这样的偏见从未停止,而更多时候,恰恰是那些来自周遭人的偏见、歧视和否定,让人走上跟家族历史一样的不归路,制造出更多的悲剧以及不良的社会影响。
犯罪毁掉的,不仅仅是受害者的家庭,也是犯罪者自己的家庭,受到伤害和毁灭性打击的,也不仅仅是受害者的人生,还有因为犯罪者而受到牵连的犯罪者亲属。
并不是要像圣母一样去原谅或是理解犯罪者,只是在对待犯罪者亲属的时候,非相关的外人应该更加公正理性,给予正面的态度,不轻易作出带有偏见的评判。
“我们是警察,查案的时候,我们要怀疑人性,要站在犯人的角度去揣测那些犯罪行为,可这不代表,我们应当因为一个人的父母或是任何一位亲人曾经犯法,是罪犯,就先入为主的认定他也会犯罪。一个人的本性如何,不是由单一家庭背景所决定,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在成长过程中形成自己的思想、道德标准和原则底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和价值观,如果因为血亲犯罪就对那个人也做出绝对的负面假设,不仅不公平,而且还很草率。”沈藏泽几步走到史志杰面前,拿出自己的警察证,道:“正因为是警察,所以更要慎重,警察,是负责维护社会安定,保障市民生命财产安全,打击犯罪违法行为,抓捕真正触犯法律的犯人,而不是带着心里的成见去审判一个血亲犯罪,但自己实际并没有做错任何事的无辜受害者。”
第一百四十三章
“叩,叩,叩。”
三声指关节叩响桌子的声音让监控室里所有人的注意力又拉回到讯问室里。
已经跟林霜柏僵持许久的男人,突然屈起手指敲了三下桌子。
林霜柏眉目不动,面上依旧不起半点表情波澜,对男人叩桌的行为没有给出任何反应,既不好奇也不疑惑。
男人低头轻轻一笑,终于开口道:“差点忘了,比耐性是比不过你的。”
林霜柏摘下鼻梁上的眼镜,眼底掠过一丝锐利的寒光:“我也想起来,罗英成的案子,我跟沈队第一次去萤火心理咨询室找罗英成的时候,见过你。”
当时那个跟他们一起坐电梯上楼,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许苒的病人。
“啊,那次啊,说来那次我也是有点紧张。不过……”男人往桌子上靠,支起左手小臂托腮看林霜柏,笑眯眯道:“那可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我也并没有说,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林霜柏眼中像是落满灰烬般,眸光灰闇且阴冷,“更何况那次,比起紧张你更多是感到兴奋。不仅仅是冯仁杰和这次的绑架案,就连罗英成的案子,也都是你在背后操纵。”
“你还真了解我,不过你怎么就能确定罗英成的案子跟我有关系呢?我就不能单纯去找许医生看病吗?”男人不眨眼地观察着林霜柏脸上的表情,又用手指指一下林霜柏摘下后放到桌上的眼镜,“你戴眼镜是为了掩饰那双跟林朝一长得一模一样的眼睛吗?可是没有用啊,你的外貌就是更像林朝一。”
“只要深入调查,总能找出你跟罗英成有联系的蛛丝马迹。”林霜柏直接忽略掉男人后面两句话,道:“你这么刚好在萤火心理咨询室接受心理治疗,又这么刚好是许医生的病人,抱歉,我从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巧合。在我看来,所有的偶然都是人类必然行动下制造出来的巧合假象。”
男人嘴角笑意更深:“看你这么笃定的样子,我都忍不住要怀疑,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忘记我。不过,你应该不知道我的名字吧,反正我现在人都已经在这里了,就不劳烦你们刑侦再费那么多功夫去查了,我姓潘,叫潘时博,三十二岁。虽然你不相信我是许医生的病人,不过,我是真的在接受许医生的心理咨询室治疗,毕竟,现代人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一点心理精神上的问题,不是压力太大想太多,就是被工作生活压得喘不过气,心里总是充满各种各样的怨气,情绪也十分压抑,要是不做心理咨询找人好好聊聊,我都怕把自己憋坏。”
闲聊般的语气,若无其事的自我介绍,说完这段话后男人甚至抬头看向讯问室里的监控摄像头,朝摄像头摆了摆手,那过分从容的态度让监控室里包括沈藏泽在内的刑警们,一时间都有些判断不出这个男人到底是心理素质太彪悍,还是根本就没把林霜柏和他们这些刑警放在眼里。
“有心病,才需要找医生治疗。那么你的心病是什么,科技股票操纵案吗?”林霜柏问道,比起潘时博看似坦诚的多话,林霜柏依旧保持自己的节奏,并不受潘时博的影响。
“你们不是都已经推测到,我是当年科技股票操纵案里那些无辜受害家庭中的一员了吗?”潘时博轻轻叹了口气,又道:“我家当年可真惨啊,我爸把家里所有钱都投进去了,本以为能大赚一笔,结果却是倾家荡产背上根本还不起的债务,我爸接受不了现实,就想拉着我跟我妈一起在车里烧炭自杀,幸好我姨母发现不对劲,及时报警找到我们,不过也只有我活了下来。那个时候我刚好成年,除了姨母一家,其他亲戚都不愿意帮我。后来我就一直在想,凭什么我们这些无辜的受害者活得那么痛苦,可那些害我家破人亡的加害者们不是逃脱了法律制裁,就是交罚金然后随便判几年,要是在牢里表现良好还能提前出狱,出狱后重新开始对那些人来说甚至不是什么难事。”
林霜柏听着潘时博讲自己家的往事,跟潘时博对视的目光连一秒的逃避和同情动容都没有,只冷静追问道:“因为觉得法律没有保护你们,法庭审判也没有给出让受害者们满意的判决结果,所以你就决定要动用私刑,自己亲自制定计划去报仇?”
“我只是好奇,法律真的是公平正义,保护弱小的吗?不是吧,法律不过是统治者和那些有权有势的上层人士共同制定出来的,为自己利益服务的制度。公正,从一开始就是笑话。”潘时博那双眼角向下的垂泪眼在这一刻眼神骤然冰冷,泛起嗤之以鼻的不屑嘲讽,“法律由始至终维护的都是既得利益者,操纵法律的也一直都是权势阶层,只要手里掌握足够多的权力资源,就可以利用法律漏洞和权力肆无忌惮地干涉司法,从减低刑罚到彻底逃脱制裁。既然所有的一切都偏向权势阶层,那么底层的受害者用自己的手段找回自己的公道,为自己报仇,有何不可?复仇会不会破坏社会稳定性,会不会破坏法律维护的秩序,跟受害者有什么关系?既然社会和法律都没有考虑过底层受害者的感受和利益,那我们,又为什么要考虑社会和法律?践踏完受害者还想要用社会道德和法律束缚我们,既然都那么高尚,那就换位去体会受害者的绝望和恐惧,好好感受一下整个人生都被毁掉的痛苦。”
得不到公平公正的对待,却还要要求受害者遵纪守法, 用道德法律去约束受害者,这不可笑吗?既然都认定了蚂蚁不能撼树,都认为生存在底层的普通人无法推动法治改革,那么用自己的方式还自己一个公道,不过是遵循人性本能罢了。
“潘时博,你这么擅于利用舆论,清楚人性弱点,在你们家破产前,你已经读大学了吧,如果我没猜错,你的专业是法律。”林霜柏没再用疑问句,而以肯定的口吻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潘时博仍是那无辜且无害的微笑,故作感叹地拍手鼓掌,道:“不愧是林教授,都不需要对我进行具体调查,不过是跟我聊了几句就已经知道了我大学时的专业。可是,学法律又有什么用,最初以为法律是用来救人,可以维护公义保护弱者,后来才发现,那样想的自己才是个笑话,无论是普通人还是权势利益阶层,讨论的永远都是表面问题,而从不探讨隐藏在案件之后的真正问题。葛子萱淹死自己几个孩子的时候,舆论讨论的是什么?淹死自己的孩子她是不是疯了,身为一个母亲怎么能做出那么残忍的事。其他呢,有人讨论在意过吗?既然女性婚姻和生育困境一直存在,为什么法律和社会始终没有改变去保护女性权益,反而在一遍遍试探之后进一步实施剥削?还有,为什么每一次出现经济危机时,最先受到冲击的从来都是底层的弱者,这难道不是在说明,法律从来没有真正考虑过弱者的权益,甚至连改善法律本身的不公平,修复法律漏洞都不肯去推进。是因为底层挣扎的人太少吗?还是因为其实弱者也好受害者也罢,本身就是已经习惯了被奴役,习惯了无能狂怒,被侵犯利益践踏尊严就去寻找比自己更弱小更不堪的人进行欺凌。”
一连串的质疑,潘时博坦白自己身份过往只是铺垫,不过是为了让他现在说的这些话更加合理。又或许,他所说的话,都是事实,只是太多人选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潘时博靠到椅背上,微微歪头打量到目前为止都没有表露出个人看法和情绪的林霜柏,对于林霜柏的好奇愈发强烈。
他早就已经不再相信法律本身是正义的,那么林霜柏呢?
跟他比较起来,林霜柏对人性的洞察甚至是对人性之恶的了解,都只多不少,这样一个人,到底是依靠什么在维持内心的平衡,还是说林霜的内心其实从来就没有达到过平衡,只是隐藏克制得足够好,所以才会让人以为林霜柏是个跟旁人无异的精英。
“我并没有跟你讨论法律程序是否正义的意思,如果你跟我说这些是想要知道我对法律的看法,对社会舆论乃至不同阶层还有受害者们的看法,那么你大概只能失望,因为我根本无意跟你进行辩论。”林霜柏说道。
在他看来,无论在哪个国家,哪个时代,法律都不过是权力斗争下的产物,既是权力斗争自然就不会是为普通人而制定的规则,关于这点,他很早以前就已经看透。可这些,他没有必要跟潘时博说,因为他并不是来跟潘时博交换看法的,他进来这个讯问室,坐在潘时博面前的目的一直都相当明确。
让潘时博承认犯罪,坦白自己犯下的所有罪行,并确认是否还有其他受害者,如果有,那么受害者现在在哪里,是否正在面临生命威胁。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为什么不跟我讨论?”
潘时博像对林霜柏有着极强的兴趣,哪怕林霜柏对他是公事公办全无动摇的态度,他依旧表现出对林霜柏的浓厚探知欲。
“你的父亲不也是科技股票操纵案的受害者吗,你跟我,不都是因为一样的原因而家破人亡。只不过你父亲比我爸要更出息一些,我爸只敢拉着我跟我妈一起死,可林朝一,多厉害啊,死都要拉着其他人跟自己一起下地狱。”潘时博脸上满是对林朝一的欣赏,感叹道:“林朝一最后杀死夏蓉蓉的时候,你还记得不?应该忘不了吧。其实我挺好奇的,你看着沈藏泽的时候,都不会想到夏蓉蓉吗?毕竟,沈藏泽长得那么像夏蓉蓉……啊,说来我也很佩服你跟沈藏泽,这种充满仇恨的关系,居然还能这么和谐的一起共事。”
再次看向摄像头,潘时博抬手作出敬礼的姿势,对着摄像头说道:“沈队长,你说沈老队长要是现在见到林教授,还会不会像当年一样质问他?其实我挺好奇的,你们警察维护的公义到底是什么,法律做不到惩恶扬善保护弱者,受害者选择自己讨回公道,你们反而穷追不舍说我们破坏了法律,可那些真正犯法的人也没见你们都抓起来让他们接受真正的惩罚。你们是不是也跟那些权势阶层的人一样,觉得生为弱者就是原罪,而你们维护的不过是虚假的秩序和稳定,也根本不需要考虑受害者的感受,毕竟,你们警察跟其他人一样,都不过是打份工而已。”
面对潘时博明目张胆的挑衅,在监控室内的人,除了抱臂而站的沈藏泽,都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而沈藏泽,目不瞬眨地看着向摄像头敬礼的潘时博,额角显出青筋,脸颊处的肌肉也都因克制情绪而绷紧。
“你现在做的事,不过是自我满足,除此之外,毫无意义。”林霜柏将手放到桌上,也屈起指节叩响桌面,三下,在潘时博重新回头看他后才接着说道:“你撼动不了任何权势,也改变不了法律,舆论到最后也都不过是昙花一现。”
“谁跟你说我要撼动权势,改变法律?你以为我想做什么,自诩为拨乱反正的正义使者?”潘时博摇摇头,说道:“我对改变社会或世界毫无兴趣,反正都一样垃圾,我只要能报仇就可以了,自我满足,正是我要的。只不过我很好奇,你想做什么,总不会是赎罪吧?你不是受害者吗?为什么要赎罪,林朝一杀的人,跟你有关系吗?你总不会信奉父债子偿那一套吧?林顺安,做个疯子不好吗?为什么非要把自己套进别人定下的规则模版里?”
“知道那么多,你跟当年的连环绑架凶杀案有什么关系吗?还是说,你曾经见过林朝一?”林霜柏仍是不回答潘时博的问题,继续对他作出提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