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医生能如此谨慎,也难怪这么多年来他都没有换过心理医生,一直这么信任你。”沈藏泽微微一笑,要是真的他说什么,许苒就信什么,完全不做任何事实确认就把一切都告诉他,那他才真的要担心林霜柏这么多年来是不是信错人了。
“他现在并不希望公开我们的关系,所以我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证明我跟他正在交往。至于你所说的伤,我承认是我打的,而我跟他,是在相互坦白后又过了段时间才在一起。或许对旁人来说很难理解,但许医生做心理医生这么长时间,经手过那么多的患者以及案例,应该也知道人的心理感情变化很复杂,并不是单靠理智或是道德伦理就能轻松约束。”沈藏泽说到这里再次停下,又斟酌组织了一下语言,才继续说道:“说实话,我不知道许医生对当年的旧案了解到底具体到哪一步,但我想林朝一作为凶手被当时的刑侦大队长也就是我的父亲沈义当场击毙,以及我的母亲夏蓉蓉在这个案子中作为最后一名被害人不幸牺牲被追为烈士,这些都是当年被媒体大肆报道过的公开信息,所以许医生应该也都对这些信息十分清楚。”
“当然,当年那起旧案引起全民恐慌,因为媒体的介入报道,导致许多不可控的事情发生,也让整个案件结束后依旧发生许多非常可怕的事。我承认沈先生,或者我应该称你为沈队长,你当年必然也因为夏刑警的殉职遭受到不小的打击,在我看来,那起旧案沈队长和小安都是受害者。”许苒在听完沈藏泽的话后才终于浅浅啜饮了一口没有加任何糖或奶精的黑咖啡,苦涩却又有少许酸的味道在口中扩开,许苒放下咖啡,抬起眼帘以一种平静却充满审视的眼神看着沈藏泽,问道:“那么我作为小安的心理医生,是否能冒昧问一句,沈先生对小安到底抱有怎样的情感?如果你们真如沈先生现在所说,已经确定交往关系在一起,我是否能合理怀疑,沈先生在明知道小安对你的感情这一前提下,打算利用这份感情来对小安进行报复伤害?”
许苒是第一个为了林霜柏来质问他的人,沈藏泽并不觉得被冒犯也没有任何不悦,相反他迎上许苒的审视,饶有意味地又再笑了一下,带着一点嘲讽,却不知是在自嘲还是嘲笑其他:“在大多数人的眼里,即使我真的对林霜柏进行任何报复伤害,只要不到触犯法律的层面,都是理所应当的,不是吗?”
许苒表情不变,只一言不发地看着沈藏泽,等他把话说完。
“只不过这并不是我认可的做法,我从未想过要用林朝一犯下的罪去审判林霜柏,也不会用任何方式去伤害报复林霜柏。我在发现林霜柏就是林顺安以前就已经喜欢上了他,在发现他的身份后我也确确实实挣扎痛恨过,但现在我已经做出了决定,不管之后发生任何事,我都会跟林霜柏一起面对。我喜欢他这个人,仅此而已。”沈藏泽想起林霜柏看到自己办公桌上跟蔡局还有另外几张跟其他人的合照时眼底流露出的羡慕,胸臆间生出一口闷气,令他有些难受却又充满无奈,“我知道林霜柏对当年的旧案还有疑虑以及其他怀疑对象,实话实说,关于这件事我也是一样的想法,只不过我们怀疑的对象并不一致。我并不清楚他是否有跟你提起这些,如果有又透露了多少,但就我个人而言,我相信他,所以我也希望能跟他一起找到真相。”
许苒双手搭在交叠的腿上,面对沈藏泽好不闪躲的目光,许苒静默了好一会后才终于再次开口:“我跟沈队长并无深交,最多也不过是从小安口中得知一点关于沈队长的事,因此我对沈队长谈不上有太多的了解,自然也就无从考证沈队长跟我说的这些话是真情还是假意。我知道,我如此质疑沈队长并不合适,但小安是我负责多年的病人,我自认有好好保护他的义务。至于沈队长想要问的,我还是那句话,我不能在未经小安同意的情况下透露他的治疗情况,但当然,如果沈队长只是想要了解创伤后应激障碍这个病,我倒是可以简单地给沈队长解释一下。”
到底是从业多年的心理医生,许苒始终保持应有的谨慎与警惕,并不会因为沈藏泽说几句话就将医患之间的保密协议当作是摆设,沈藏泽既然不是以刑警的身份来找她,且不是出于调查中案件的问话,那么无论沈藏泽如何说,她都会遵守跟林霜柏之间的医患保密协议,尽力保护林霜柏的隐私。
沈藏泽对于许苒的应对没有任何意见,从善如流地答道:“如果能得到许医生的专业解答,我也会非常感谢。”
“根据DSM,也就是《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本质特征是‘个体经历一种或多种创伤性事件后表现出的个性特征的变化’。当人在患上创伤后应激障碍后,会出现不良情绪下的消极认知或分离症状。这个病最常发生在战争退伍军人、重大灾难幸存者、大屠杀幸存者、遭到各种伤害和虐待的儿童、各类侵犯人权的被害人身上。另外还有就是,目击了创伤忄生事件的目击者和受到死亡等侵害威胁的人也同样有可能会患上这个病。”许苒以十分专业的口吻跟沈藏泽进行解释说明,又在这个过程中不动声色地继续观察着沈藏泽的反应。
“这个病的症状包括重复出现关于创伤忄生事件的梦境、梦魇,相关的痛苦和带有强迫性的回忆;同时还会出现个人反应力降低,态度冷淡,对客观世界产生‘心理麻木’。另外,对社会疏远、冷漠的情感也是这个病的特征之一,这些问题会让患者很难与其他人发展亲密关系,甚至是一般的朋友关系都很难维持。另外,这个病还有可能会导致患者出现睡眠问题,容易受到惊吓,注意力涣散或记忆困难,主要是因为患者会尽可能避免回忆与创伤忄生事件有关的任何事情,一些类似的声音、周年纪念活动都有可能会刺激到他们导致病发。患者还会因为这个病伴随喜怒无常或抑郁的症状,这些症状会让患者难以跟别人相处共事,以至于经常更换工作和社交圈,而这种不稳定的生活环境又会反过来进一步影响到患者,令患者的病情恶化。在国内外的部分案例中,患上创伤后应激障碍的退伍军人会更容易实施家庭暴力,甚至是更为激进暴力的犯罪行为,最终导致被捕。”
重复做噩梦,对社会疏远,无法发展亲密关系,连维持朋友关系都很困难,难以跟人相处共事……这些关键词,在乍听之下仿佛都能跟林霜柏的表现一一对应上,可沈藏泽却反而在进一步了解创伤后应激障碍这个病的实际病症后,更加清楚的意识到,真正在折磨林霜柏的,是林霜柏过高的道德感和多年来对旧案被害者抱有的愧疚感,还有就是林霜柏对于自身的怀疑,对于自己或许是凶手之一的恐惧和痛恨。
沈藏泽认真消化着许苒所说的内容,又追问道:“请问你所提到的分离症状,具体是一种怎样的症状?”
许苒回答道:“所谓分离症状,指的是患者会在发病时感觉自己和周围环境分离,与客观现实失去连接,认为自己正在再次经历或者说是重返创伤忄生事件的现场。”
沈藏泽坐在沙发上,小臂搭在大腿上微微向前弓背倾身,在低头思考了一会后,他沉声问道:“许医生,你能再跟我说明一下,Dissociative Identity Disorder这个病吗?我很久之前查案时曾经大概了解过,但现在,我想请许医生再给我详细的解释一遍,避免我对这个病有任何错误的理解或是认知。”
第一百二十六章
回到局里的时候时间还不算太晚。
沈藏泽在外面打包了两袋晚餐回去,又看时间给在局里的大家伙叫了外卖。
林霜柏不在办公室里,沈藏泽随便叫住一个刑警问了句,但因为大家都忙着查案,也没留意林霜柏是什么时候走的,自然也不知道是有事离开一下,还是直接就下班回家了。
他走之前林霜柏说了会在局里等他,所以他估计林霜柏也只是暂时走开,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看到公共办案区的部下都在狼吞虎咽地吃晚饭,沈藏泽便干脆去了林霜柏办公室等他回来。
一等就是两个多小时。
等到办公室的门再被推开,林霜柏走进来却见到沈藏泽正坐在沙发上看文件,一时有些愣住。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林霜柏关上门,快步走过去,“等很久了吗?”
“没多久。吃饭了吗?我打包了两盒简食。”沈藏泽把桌上的文件档案简单收拾了一下,然后把饭盒从袋子里拿出来。
林霜柏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他打开饭盒盖连筷子一起递给自己,道:“我以为你没这么快回来,临时接到电话大学那边有点事,我就过去了一趟……下次你可以先吃,不用饿着肚子等我。”
沈藏泽倒是不甚在意,他一边工作一边等林霜柏,根本没留意过去了多长时间。把自己那盒照烧鸡肉饭拌开,给男朋友下了个指示:“现在也没很晚,你去给我泡杯抹茶拿铁回来。”
林霜柏当即放下自己那盒饭,起身出办公室去茶水间给沈藏泽冲泡抹茶拿铁,等他再回办公室时还不忘关门上锁顺道把百叶窗帘放下。
刚坐下就发现自己那盒虾仁西蓝花藜麦饭已经淋上辣酱拌开了,林霜柏把手里那杯抹茶拿铁给沈藏泽,不用问都知道沈藏泽是多跑了一个地方去给他买辣酱,因为那家专门卖健身餐简食的店是不提供辣酱的。
沈藏泽等林霜柏回来才跟他一起开吃,吃了几口又问道:“大学那边的事都处理好了?”
“处理好了,不是多大的事。”林霜柏吃饭速度比沈藏泽稍微慢点,而且一定是等嘴里的食物咀嚼完吞下才会开口,“你那边的事办完了吗?”
林霜柏没问沈藏泽是什么事,大抵以为是案子的相关调查。
“嗯,查到了一些事,但具体还要之后再深入调查一下。”沈藏泽脸色不变,低头扒饭时眼神都微微发黯。
林霜柏见沈藏泽似乎不打算多说,也就没再多问,慢条斯理地吃了小半盒拌饭后才又跟沈藏泽说道:“我重新看过那几个父亲的口供,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们是早做好准备会单独接受问话,所以想要靠逐个击破的方式来分化诱他们说出真相恐怕不会太顺利,我个人认为可以尝试从母亲方面入手,在大多数情况下,母亲都比父亲更心疼在意孩子,对于这几个被绑受害孩子的母亲来说,利益交换再重要也不无法跟孩子的安好相提并论。”
“我也有这个打算,晚点跟珊姐那边说一声,一般这种跟孩子和女性打交道的调查交给珊姐,她都能处理得很迅速到位。”沈藏泽的盒饭已经吃了大半,拿起那杯林霜柏给他泡的抹茶拿铁喝了几口,不得不在心里感叹一下林霜柏是真的各方面都很细致,从第一次替他泡抹茶拿铁开始就将他的口味拿捏得很到位,从来没出现过太浓或是太淡的情况。
“我一直都认为,女刑警能在很多方面起到关键性的作用。傅警官的能力很优秀突出,对于刑侦支队来说,她这样优秀的刑警必不可缺。”林霜柏自加入刑侦以来到现在已经是第四个案子,刑侦支队里的每一个人他都认真观察过,傅姗珊作为刑侦的老人,无论是查案的能力还是审讯和行动各方面的能力都非常强悍,也难怪黄正启一直觉得副队该由傅姗珊担任。
“有一些人,或者应该说是大部分人都会觉得女人不适合当刑警,不是觉得女人太感情用事不够理智,就是觉得体能这种先天条件比不过男人,总之就是有各种偏见歧视,所以到现在,放眼全国能当上队长的女警少之又少。”沈藏泽因为夏蓉蓉的缘故,对于女警会遇到的各种问题更加清楚之余,看待的角度也更加客观而不单以男性视角去进行主观思考,“珊姐来刑侦之前是刑警大队的侦查员,扫黑除恶专项行动结束之后她才调任来刑侦,如果不是之前那次受伤休养,上头本来的确是属意让她当刑侦的副大队长。不过珊姐资历足,能力也强,已经立过一次个人三等功,个人嘉奖也有两次,之后说不定会调去法制大队当副大队长。”
“傅警官如果能升上去,无论是对她个人还是警队来说都是好事,女刑警在警队中的比例依旧很低,哪怕只是升任副大队长,在对外进行一些宣传时也能起到很好的正面代表效果。”林霜柏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似有若无地勾了勾唇角,道:“不过傅警官如果升任法制大队的副大队长,你作为刑侦的大队长就要痛失一个得力干将了。”
“刑侦人才众多,而且我相信之后还会有跟珊姐一样优秀的女警进来我们刑侦,我才不会为了一己之私就妨碍珊姐晋升。”沈藏泽知道林霜柏在打趣他,笑道:“珊姐晋升我只会替她高兴,可你要是离开刑侦,我才真的会头痛,毕竟我没法像你那样那么细致地在开会时一边分析一边给大家讲解清楚犯罪心理学方面的内容。”
有经验和知识不一定就能讲解清楚,沈藏泽自认在这方面是真的比不上林霜柏,毕竟他擅长的是调查、带队、安排布置抓捕行动,而林霜柏则是既有学术方面的研究,也有参与警队调查的经验,能在学校跟学生讲课,也知道如何跟警队里的刑警进行分析和相关推论的讲解。
林霜柏停下筷子,沈藏泽总是表达很直接,也不像王如意那般有时和他说话总是小心翼翼的,他时常会被沈藏泽的直白砸得措手不及又忍不住心里欢喜。他太习惯内敛克制自己的情绪,以至于即使高兴也已经不怎么会做出太大的表情,憋了好一会才又低低问一句:“你会希望我一直留在你身边吗?”
沈藏泽把饭盒里最后几口吃完,又抽了纸巾擦嘴,然后才一伸手臂勾住林霜柏脖子:“不然呢,合着林教授打算骗身骗心之后就拍拍屁股走人?”
林霜柏虽然不会在外主动对沈藏泽有太过狎昵的行为,却也不会拒绝沈藏泽毫无顾忌的亲近,只是面上总表现出万年不变的沉稳,十分正人君子地说道:“我没骗,一直都是真心换真心。”
“知道,你是不是真心我一眼就能看清。”沈藏泽放开他往后靠到沙发背上,“你虽然会瞒我事不说,但你不会跟我撒谎,否则以你的专业水平,就算是我也未必能看穿你的谎言。”
像林霜柏这样熟知人性的心理学专家,真要制造谎言只怕连露出来的破绽都会是骗人的陷阱。
林霜柏放下手里没吃完的饭盒,转头看沈藏泽:“你为什么,一直不问我关于旧案的事?关于夏警官,你难道不想问我吗?”
他一直都在等沈藏泽问他,问他夏蓉蓉被林朝一绑走后的事,问他在那个地下室里曾经发生过的罪恶。
沈藏泽双臂搭在沙发背上,向后仰头双眼直直看着办公室的天花板,道:“我在等你跟我说。”
不是不想问,只是不想强迫林霜柏去回忆。
不像之前那样频繁做噩梦,但还是半夜里浑身冒冷汗的惊醒。他是睡在林霜柏身畔的枕边人,林霜柏的少眠没人比他更清楚,他们在一起后这段时间,林霜柏从来都是睡得比他晚,却起得比他早,有时候他都怀疑林霜柏是不是根本就没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