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有整整一年多不再体验失眠的滋味。如今他仰躺在床上,郑昱的呼吸声从旁边传来,低低的,缓慢而规律。他不敢动,苦苦忍耐着脑中的凌乱和半身麻木,生怕吵醒郑昱。
事情要从几天前说起。
那天小助理捧了一满怀文件送到他办公室,夏景行说了声谢谢便把人打发走了。送来的文件分门别类已经按照他的要求整理好,其中有个大信封看起来不属于任何一套资料,他抖开一看:两份一个月后往返美国纽约的行程单,郑昱和他的护照和一些旅游有关文件。还有一份陌生的预约确认函,预约内容是个外国人的名字。
他将文件收回大信封里,趁着郑昱不在办公室悄悄送到他桌上。必定是小助理匆忙间送错了。郑昱没跟他提起去美国的事,连旁敲侧击都没有,既然瞒着他做了这么多那还是偷偷放回去就当不知道吧。
后来他忙着忙着就忘了这事,直到这天下午偷得一闲,兀的记起那天读到的英文姓名,搜索引擎里一查,傻了眼。
诚然,世间同名同姓的人很多,可纽约州里能有几个呢?
他从未想过郑昱会做出这种决定。
也许是当年Arson的离开给郑昱留下了阴影,也许不是。郑昱有这样的想法不足为奇,他完全可以理解,可是……
他为此心神不宁。白天工作状态下尚且看不出来,到了夜深人静时脑子里便无法控制的麻乱成一团。
闭眼,平息,睁眼,1点多。
闭眼,平息,睁眼,2点多。
闭眼,平息,再睁眼,还不到3点。
直到天亮他都闹不清这一晚自己到底有没有睡着过。
第二晚他还在失眠。身体疲倦得很,可精神太亢奋,脑子里总闪着些记忆碎片让他应接不暇。郑昱说我叫郑昱,郑昱说我接受你的道歉,郑昱说这个奴隶不卖不借不换,郑昱说就当我多管闲事吧,郑昱说尝尝吧和别处味道不同,郑昱说如果有值得炫耀的那也是这个,郑昱说他将是我唯一的奴隶……
杂乱纷繁的碎片不断侵扰着他,看见这个又想起那个,抛开这处又闪过那处。
别想了你不想拒绝也不能拒绝,睡觉,睡觉,赶紧睡觉!
突然郑昱一个翻身重重压住他半边身体,抱着他,呼吸还是低低的,热气喷在脸旁很温暖。渐渐地被压住的半边身体开始麻木,发热,微微出汗,眼皮早已酸得抬不起来,脑子里奔腾的景象总算消停一些,他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第三天还失眠的时候他真的怕了,怕睡不着,怕吵醒郑昱,怕泄露出心底不安。
别想了快点睡吧,别刚一脚从精神病里踏出来,现在又迈半条腿进去!
郑昱依旧把他抱在怀里,热,还有点闷,他怀疑郑昱根本没睡着,但听呼吸又好像睡着了。就这么纠结着迷糊着半睡半醒,脑子里的东西挥也挥不掉赶也赶不走,算了算了就这样吧就由它们去吧……
直到郑昱喊他的声音响起,就在眼前不远处:“景行,夏景行,醒来,醒醒。”
夏景行睁开眼睛。卧室里没有灯光,只隐隐约约看见郑昱的轮廓。郑昱一手搭在他的额头上一手扶着他的脸。
“本来以为只是无关紧要的小烦恼,现在看来根本不是。清醒了吗?”
“清醒了。”
郑昱将一只手掌放在他眼睛上拧开床头灯,过了一会才松开手。他走到外面倒了杯温水回来,自己喝了一半,剩下一半给夏景行灌下去,然后打了个响指,夏景行迅速起身跪在地上。
郑昱坐着没说话,也许在组织语言,也许在等待眼前的人彻底清醒。夏景行等了许久。明明失眠的时候脑中杂乱纷繁得很,不知怎的这下反倒出奇的平静,什么想法都没有,也很清醒。
“好了,告诉我,这几天到底发生什么事?先失眠,然后做噩梦,这不可能是工作上的事,那就是公司以外的事情了。老太太看起来很好,晚饭的时候你情绪正常,也不见你为其他朋友烦恼,那多半与我有关了?或者与我和你有关?”
夏景行低着头不说话。他并不想要隐瞒什么,也不想违背郑昱,可他面临两难选择。说出原因相当于拒绝,不说,也是拒绝。他纠结许久衡量再三,最终选择了伤害较小的一种:“主人,我不想说。我不是故意要瞒着您什么。我没事,真的。”
语气很恭敬的一句话,但郑昱非常吃惊。看来事情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从某种角度讲夏景行是那种活得很简单又光明正大的人,以郑昱对他的了解,没什么不能让他知道的事。另一方面夏景行有种源自内心深处的服从欲望,平常不显但私底下两人独处时会发泄般地释放出来。因此夏景行极少拒绝他,哪怕是在签订契约之前也只有过一次隐瞒,那次他解释过是因为事关别人。如今有承诺的约束力在而他却抵抗到这种程度,见他甚至无意识地握着拳头,郑昱把能想到的可能性细数了一遍,依然没有头绪。
他把手放在夏景行头上,语气低缓:“与我有关,对吗?”
夏景行倔强地忍着,终于还是轻轻点头。
“说出来。知道事情原委之前我不做决定。”
夏景行在流泪。
不似悲伤。没有声音,没有颤抖,他甚至压抑着胸口起伏,努力调整呼吸。
夏景行的样子让郑昱的心揪成一团,他不明白何以至此。眼前的这个男人曾经对自我茫然无措,他暴躁,他的母亲突然病倒入院,他惊慌,他告别自己的恩师,他不舍。唯独没哭过。如今他默默流泪却一言不发,拒绝坦白,为什么。
郑昱在他脸上抹了一把,见夏景行情绪激动,只得按着他的头让他靠在自己腿上,却不再催促。
他一下一下摸着夏景行的头顶耐心等着,等着他慢慢平复情绪,等到他用沙哑的声音开口。
“我无意中看到您准备的机票护照,和那份预约函。”
郑昱睁大眼睛。思来想去,唯独这事他根本不认为会是原因。毕竟这……就算没有兴奋没有期待,至少不应该是令人流泪的事啊!
“我好奇查了一下,才知道您预约的是法官……我不想告诉您是因为我已经想通了。想通之后就……没事了。”
“你想通了什么?”
“……原本我接受不了。您肯定知道婚姻关系只受当地法律保护。到纽约注册不是不可以,可是对于您和我,生活在这里而言,那样的婚姻关系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是个美好的旅游纪念品罢了。我看到过您的护照,和我的是一样的……我想您应该是不能接受那种自欺欺人般的法律关系,所以我猜,也许您会考虑移民。”
“这不是不可以考虑。”
夏景行点点头,眼睛还压在郑昱大腿上,温热而湿润。
“主人,我愿意一辈子当您的奴隶,许下的承诺我没忘记也不后悔。我爱您,臣服于您,将自己交给您,也得到您,感情上这是我的追求。但我……”他在深呼吸,后背起伏着。他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原原本本说出理由,不欺骗不隐瞒,不可避免的便是拒绝和伤害,他最爱的男人,也最爱自己的男人,温柔强大的主人,他居然真的要这样拒绝他,在类似的问题上让他第二次受伤。眼泪又开始不可抑制的洇湿郑昱的裤子。
“但我不愿意移民。我不想离开这里。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它不完美,它看病难房价高司法黑暗,一天到晚的堵车,在外面吃点东西都不安生。但我也知道很多不为名不为利,流汗流泪都要为最普通最底层的人捍卫权力的执法者,还认识很多像我妈一样的大夫,起早贪黑无怨无悔,干了几十年工资还没我一半多,可大半夜急会诊一个电话打来颠儿得比猴还快。我见到过那么多笑和爱和感动,他们都只属于这里。”
“不移民便没意义,便是白纸,但我不愿意。我喜欢这里。国籍是……是身份文件上的两个字,可也不止是两个字。我舍不得这里,哪怕仅仅是文字上的改变都舍不得。”
“不坦白是拒绝,坦白,更是拒绝,我明知道这是您希望的,感情上本也是我希望的……不过后来我已经想通了。移民不是朝夕的事情,也许……万一您就真的只是想要个旅游纪念品呢?又也许,万一过段时间我就接受了呢。所以本也没必要……”
“不用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