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林赤着身子踉踉跄跄地下床去找裤子,终于在兜里摸出他想送给金哥的礼物来。金哥见那是刀刻的一个向日葵木头,还添了点颜色,便欣喜若狂,爱不释手地抱着把玩。段林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其实都是鱼的水给他刻的,他学了半天刻成了个四不像,实在难看,只能让师傅亲自上手了。金哥却不在乎,喜欢得不行,段林觉得他应该是没听进去,光顾着自己乐了,就无奈地笑着摇摇头。金哥拉着段林上床,说他也有要送给段林的,段林看他从枕头下摸出一条新围巾给自己缠上,惊讶得不行。道,你还有这手艺呢!织围巾也行?你怎么什么都会?金哥便笑说,不是、是凌子娘、教我的。段林就扑进他怀里不愿挪身了,他情愿死在这个男人怀里,也不想跟他分开一分一秒。
金哥醒来的时候看到身边空荡荡的,下意识地喊了声段林的名字,段林不在。他确认段林不在家,就穿衣起身出门,看到外面飘雪,段林在门前戴着围巾堆雪人玩,小孩子们也都从家里跑出来玩雪。凌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问段林要不要跟他们一起打雪仗,段林皱眉挥手赶走他说走开走开,我雪人还没堆好呢别添乱!凌子看他堆雪人也不走了,也要一起堆,一面说,小段哥,你这雪人头咋这么圆,段林道,雪人雪人,那不得像个人吗?都跟你一样长个方脑袋吗?凌子就去铲雪,段林想要捡个树枝当雪人的手,结果一回头看见凌子那倒霉孩子抢了段林堆的圆滚滚的雪人头拿去当球踢了。
段林气得跺脚,追上去道:“死凌子,你是多欠揍,把我头给我还回来!”凌子抱起圆球撒腿就跑,结果啪叽一下栽倒在雪里,段林辛辛苦苦捏的雪人头给摔碎了,段林上去就要揍凌子,凌子眼尖,看见金哥从房里出来,便扑上去卖惨道:“哥,哥,小段哥他要揍我呢!你快拦他!”
金哥怎么拦得住,段林几步上前捧了一堆雪塞进凌子帽子里,给他扣上帽子,那雪就跟撒盐似的从凌子头上撒下,凌子给冻得惨叫一声,待段林往回走的时候捏了个雪球砸到段林身上,段林便不服,又回头砸凌子,结果凌子一闪身躲开,段林都砸到金哥脸上,凌子想笑又不敢笑,段林气得要把凌子摁倒在雪地里拿雪埋起来立个碑,虽然腿脚不便依然追着凌子跑,金哥也在后面跟着。
不知怎的他俩跟着凌子那些小孩混战起来,胡乱丢雪球,打了一会儿头发眉毛全湿得没个形状了。金哥一个不小心误砸段林或许是故意的,总之段林按捺不住怒气,冲上去把金哥摁在雪里挠他,道:“你胆儿肥了,敢砸我?你错了没?说你错了。”金哥像小狗一样哀哀求饶,段林一个不备后脖子又给凌子拿雪球砸了,他刚要起身去反击,却被金哥抱住,两人滚到雪里,小孩子们跑来跑去哈哈大笑,段林怒而捡起一把雪抹在金哥脸上,道,死金哥,你到底是哪边的?你给我滚蛋!
村长那边则是宿醉了一夜,在雪里吐个没完没了了,凌子娘给他拿醒酒汤过去,村长扶着腰趔趔趄趄地走不稳路,一面指着天上的飘雪跟她道,看见没,瑞雪兆丰年啊。
水到渠成
一场大雪过后,家家户户都提着水桶储水。等天气暖和了冰就能化成水。春天因为下雪而变得更加料峭,年后没几天段林跟村长又把年轻男人都抓到地里去修渠,大家都急着完工,等真正的水引上来,从此不必等待天降大雪,村里也不用年年去给龙王庙烧香。
六顺挖得抬不起腰,跟村长诉苦喊累,说咱们挖了这么久,什么时候算是个头啊?村长厉声道,你又想偷奸耍滑?滚一边去,挖到水引上来就算完。段林跑到下游测水位,卷起裤腿下到刺骨的水里有时感到春寒比冬寒还叫人难以忍受,兴许是因为对春天有所期待,所以更觉得这寒冷可恶。他在测绘本上算了下数据,最后一段渠的深度还是不够,便回头跟金哥说,你去跟村长说,再挖深点,延长到后山腰。金哥答应着,想下水去扶段林,段林推开他道,你别下来,冻得要死,干活去。
煎熬了不知多少天,有些人熬不住寒冷就病倒了,人少就更难进展工作,段林跟村长他们只能咬牙坚持,男人不行了就换女人上,总之不能怠工。回去的时候谁不是冻得跟孙子似的,段林自己也止不住地上下牙打架,冷得战栗,有时被天气搞得情绪也容易失控,总怕最后的结果还是失败,这是他的要强和好胜心绝对无法接受的。好在金哥一直在他身边陪着,段林每每因为修渠搞得心浮气躁、心情极度低落的时候,看到金哥的笑容,立刻又觉得希望也并不是渺茫的。
等挖够了深度和长度,气温却降得更低,水都结了冰无法引流,不得不停工等待。等待是最漫长和焦心的,大家都等着一个结果,几乎陷入了某种集体疯狂的状态。村长每天蹲在门口抽大烟,烟蒂在门槛外的土路上堆成一个小坟冢,埋葬他等不来的希望,他只能又抽一支烟把希望再点上续下去。段林则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遍遍对着测绘图看来看去,保证没有环节是出现问题的。金哥在不挖渠的时候就下地看看他种的红薯土豆,最后看看他的向日葵是不是给寒风肆虐致死……
每个人都在等严寒过去,真正的春天来临,直到天气慢慢转暖的某一天,第一个出门准备照常下山挑水的有水村的人看到渠那里闪着粼粼波光,像是水的样子,他以为自己看错,结果走近看是涓涓细流,他蹲在渠那儿伸手摸了摸,确认是冰凉的水,还是不敢相信,以为自己还在梦里没醒来呢。
“水……水来了……”
那人发疯了似的跑遍有水村,挨家挨户地敲门把人都喊起来,大家都不相信似的胡乱穿上衣服就跑过去看,冰确实化成了水,融融的细流正慢慢汇聚成真正的渠水。
村长抽干了最后的烟,他给堆到自己的烟蒂坟冢上,起身的时候后脚跟磕到,那坟冢就塌了。
本来是应该高兴的一天,但所有人都呜咽着哭了,不是因为自己有幸等来了水,而是因为这个村的有些人再也没有等到水。
村长揉揉苍老起皱的湿润眼睛,推推身边的六顺说,快去叫领导来看,俺们成了啊。
六顺一边嚎啕大哭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金哥叫去了。
段林刚开门,金哥就一把将他抱起来,段林吓了一跳,说你怎么了?再看金哥脸上都是泪,眼睛莹莹地不知是难过还是激动,又问,你怎么了?怎么这副样子?金哥笑着掂了掂怀里的段林,结结巴巴地说:
“水、是水”
段林也懵了,他见外面哭声一片,以为是怎么了,听金哥跟他说引水成功,他还不信,拍拍金哥的肩膀说,快,我也要去看。金哥抱着他就要往外跑,段林赶紧掐了他一把紧张地道:
“你傻呀,这样抱出去叫别人都看见了。”
段林一瘸一拐地跑过去看的时候,男人们都高兴地赤着身子往渠里跳,汤锅里下饺子似的一个一个。村长在旁边笑骂道:“小心淹死!他娘的!”见段林也过来,便上前笑道,领导啊,你看看,你这回可是立大功了,咱有水村渴了多少年,渴死多少人,现在终于是顶事了,俺也不知道跟大家伙儿咋谢你,咋谢都不成啊。段林也喜不自胜,不禁笑道:“谢啥啊,上面放我下来就是干这个的,我要连这个都干不好,那成个什么了。”正说着,看见凌子娘在那儿追着凌子跑,凌子要玩水,凌子娘不让,揪住就揍屁股,说你上回玩雪感冒刚好,再下水是不要小命了?段林就笑喊道:“好好揍,往死里揍。”村长也笑着跟段林道:
“晚上凌子娘说是村里聚餐,你也来啊。”
段林便拉过金哥道:“我跟金哥不去了,我俩还有事。”
村长蹙眉道:“你俩一天天鬼鬼祟祟地干什么呢?不行,什么事比吃饭重要啊,还是庆祝这么大的事,必须来啊。”
凌子娘叫鱼的水把揍得哭喊的凌子带回家去,走过来跟村长道:“你就别管啦,人金哥在领导家里上课呢,领导天天给布置作业呢。”
村长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段林便见机拉着金哥溜了,凌子娘看着他俩离开的背影有些忧虑地皱起眉。
段林锁好门拉上窗帘,扑倒在金哥怀里,两人一番恩爱亲昵,可算是释放掉先前焦躁难安的坏情绪了。身上黏糊糊的全是体液和汗渍,分开的时候都还有细微的粘连纠缠,段林喘息着背靠后垂落在金哥身上,手在前面把自己跟金哥的性器并在一起揉捏玩弄,金哥的家伙大得一手握不过来,得两只手一起,很快端口就又开始冒出汁液,金哥哼哼啊啊地发出小动物般扭捏的声音,段林听着心都要化了,回头说,不许叫,老实点。金哥便压抑着声音,柔软的吻落在段林肩上,手在段林身上抚弄不停。段林被爱抚地浑身颤抖,跟金哥断断续续地说,等天气再暖和一些,你陪我上山去看看吧,金哥说,好呀好呀,到时候、花儿都、开了……
凌子娘打水回来,见段林一个人往家里走,气哄哄的样子,金哥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就走到段林身边笑道,这是咋回事,金哥又惹大领导生气了?段林说,你怎么知道?我叫他陪我上山转转,他不依,他现在翅膀硬了,老是违抗我,气死我了。凌子娘笑说,山上冰雪都没化完呢,又冷,你去玩什么?没得玩了呢你是,非得滑冰上摔一跤你就开心了?我看你跟凌子一样,都是欠欠儿的等着挨揍。
段林见凌子娘也不站他这边儿,就更生气,推开她走到家门前找钥匙,他听见后面有个气喘吁吁追上来的人声,以为是金哥来认错,没想到拉过他的是六顺,六顺扶着膝盖跟他道:
“领导,城里那边来电话了,村长叫你赶紧去接呢,好像是有啥大好事。”段林不解,见金哥低着头犹豫着要不要跟他进门,便把他往门里一推,厉声道:
“你等着我!”
凌子娘灵敏的直觉感到了些变数,她把六顺拉到一边,问,什么好事?火急火燎的。
六顺说,具体的俺也不知道,说是渠修成了,上面重视得很,要给领导调回城里去干啥,反正那意思像是升了个官。
醉酒
段林接了通电话,上面说要把段林调回去委以重任,具体是什么重任暂且不论,总之意思是让段林收拾收拾赶紧回城,领导的领导、上面的上面很重视这次有水村通水成果的大事,一定要见一见亲眼见见这个了不得的知青。段林在那儿一言不发地听完,挂了电话,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最初到渴死人不偿命的有水村的时候确实幻想过这么一天,直到觉得再无可能的时候就彻底打消了念头,踏踏实实在有水村生活,但现在他曾经的梦想成真,他却发现自己不再需要这样的梦想了,有水村已经通了水,吃喝慢慢地就不再是大问题,慢慢地就能发展起来,跟上外面改革开放的步伐……但是越是往好处想,段林心里就越难过,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一定得走了,他从一个不实的梦里醒来,又陷入另一个梦里,现在所有梦都醒了,他在现实的冰冷里无法适应,他的第一反应是,金哥怎么办?然后又想,我能怎么办?
段林像踩着棉花那样回去,村长刚从他家里出来,见段林回来就跟他道喜,说领导啊,您到底是城里人,最后还是得回去城里的,回去了好啊,有水村一辈子就只能这样,一眼望到头,虽说现在吃喝不愁,但到底还是落后啊。段林不语,他问村长怎么从他家出来,村长说,叫人给你从镇上带了两瓶酒放着,白干,你晚上好好喝,庆祝庆祝,明天叫六顺给你送到汽车站去。
段林点头答应着,村长拍拍他的肩就哼着曲儿回去了。段林进门前忍不住鼻子一酸,他刚还叫金哥等他,但现在他却要先走了,不,是永远地走了,金哥不能追上的那种。他正想着要怎么把这事跟金哥坦白,又害怕看见金哥失落的表情,像他以前在早市上看到的缩在角落的小土狗那样让人心碎,正自我挣扎的时候,金哥像是感应到了他,给他把门打开,一脸疑惑像是在问他怎么不进来。
段林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跟金哥说的这事,他最后就记得自己倒了点村长给的劣质白干猛灌。他其实不喜欢喝酒,以前跟金哥说自己喝了酒耍酒疯,他爹妈都拦不住。金哥就边听边笑,段林问金哥,你喝酒吗?金哥说,我也、不喝。段林蹙眉道,难道你喝了也要耍酒疯?金哥说不是,是他喝了没什么感觉,跟喝水一样,还辣嗓子眼。段林知道村里的男人们为什么不爱跟金哥喝酒了,因为他喝不倒,别人倒成一片泣涕如雨互送衷肠互相谩骂骂得急了抄起旁边的凳子就要互殴,金哥就是拦架的那个,第二天大家酒醒,都知道叫金哥看了自己的丑态,所以脸红难堪。段林觉得好好笑,憋不住要捶着金哥笑出眼泪。但现在他笑不出来。
段林喝上了头,面色红润,耳根都烧。他见金哥在他旁边呆呆看着他不知道想什么,就生气,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指着金哥道:
“你,你给我过来。”
金哥便回过神来乖乖走过去,半跪在他身前。
“你是不是讨厌我,也想让我走?”段林话都说不全乎,泪眼朦胧,却还捏着金哥的脸问道。
“没,没,领导……”金哥给捏得痛了,扳着段林的手龇牙咧嘴的。
“滚蛋,你这个傻子,我还不知道你了,你们全村都讨厌我,我知道,是不是?”段林喝多了,恶劣脾气暴露,就开始胡搅蛮缠起来,又不让金哥坐下,又不让他站着,把金哥搞得晕头转向、六神无主。
“没、没、通了水、大家、都高兴、呢。”
段林见金哥起身,便走上去揪住金哥的衣领质问道:“高兴个屁,我不高兴!我不是大家吗!你说你是不是讨厌我,我骂你打你的时候、我、我各种不讲理、欺负你的时候,上回那啥,还有上上回那啥,还有各种……哎呀我记不清了,你说,是不是!”
金哥也慌了,不想被段林误解,便急忙道:“没有、我,我,喜欢,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