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侍从手中火把明亮的火光看去,那郎君的脸……竟是仲玉自己。

他怎会出现在戈壁之上?这又是要去何处?

那马背上的人若是仲玉,那自己此刻又是谁?

来不及飞得更近,一道烛光亮起,眼前景象骤然消失,仲玉再睁眼,只看到头顶烟霞四散般金色的纱帘。

这是何处?

仲玉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后脑勺刚刚抬起,扯动包扎好的伤口,疼得他直吸气。

将烛台上的蜡烛点燃,竹之瞧见仲玉醒来,连忙躬身行礼道:“仲大人醒了!奴婢这就去告诉殿下。”

殿下?难道他在……

侧目而视,床榻外一应陈设摆件皆是陌生,绣帘玉幕,锦瓶宫灯,无不彰显着屋主人尊贵的身份。

但这是分明是女娘的闺房。

仲玉脑海中浮现出那张明艳得不可方物,却又任性跋扈的脸,挣扎着坐起身,想要趁青鸾没来之前赶紧离开。却不想一掀被子,左腿已经被木条和白布层层缠起,他稍一挪动,痛感较后脑勺的伤更甚。

看来是白日里,与那位刁蛮长公主一同摔下台阶时受伤的。

仲玉强忍着疼痛,挪腿下榻,正吃力地穿着靴子,青鸾推门进来,疾步来到仲玉面前,蹲下身抓住他正穿靴的手。

“先生才醒,理应好好休息才是,这么着急是要去做甚?学生让旁人代先生做了便是。”

抽回手,仲玉无言,薄唇抿成一线,伸手去拿另一只靴子。青鸾干脆将另一只靴子拎起来扔远,转过头来,表t情无辜。

“先生既不说,想来也不是什么重要事,学生此番摔倒,幸得先生相救,便就在学生宫中安心养伤,旁的什么先生都不用管。”

“君臣有别,留宿长公主寝殿,成何体统?谢殿下好意,臣还是……”

“先生不必推辞,学生都已安排妥当。好好休息,学生就先不打扰了。”

仲玉彻底无言,他闭眼深叹一口气,伸手将青鸾的衣袖捉住。

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主动,青鸾回头,看见自己衣袖上骨节分明的大手,手背上青筋隐隐可见。再开口,仲玉的语气已带上三分妥协。

“臣不知何时何地得罪了殿下,竟招致殿下如此针对,还望殿下不吝告之。无论是多重的责罚,臣都甘愿领受,只望自此以后,殿下能放臣一马。”

他这是求饶?

青鸾嘴角扬起,低头想将衣袖上那只手握住,刚一触碰到他手背,就被他闪电般收了回去。少女笑意更深,眼中闪着奸计得逞的光,她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浑身上下只着雪白单衣的仲玉,目光热烈,惹得他下意识撇开脸,伸手扯了扯衣领。

少女伸手,将面前人的脸板正,目光在他眉眼间四处打量。

“学生以为,先生早就看出来了。”

轻纱微动,青鸾身上的暗香又扑面而来。仲玉漆黑的瞳孔陡然窜过一抹慌乱,心跳加速。

青鸾见他又红了脸,嗤笑一声,继续娓娓道来。

“学生倾慕先生,欲招先生做入幕之宾,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柔声细语一句话落在仲玉耳中犹如惊天旱雷,他双目圆睁,愣神片刻后陡然将脸从她手中挣脱,面上的霞飞已经延伸至耳垂,整个人像是被热水泡过一般,连空气中都冒着丝丝热气。

他原本以为青鸾对自己只是皮相上的爱慕,同寻常淑女与君子的情意渴求郎君首肯一般,带着少女独有的美好。就算她胆子大了些,也不过是因为自小娇生惯养,所以在表达心意之时才会不知轻重。

但就这话听来,他没想到青鸾对自己的情意远远不止爱慕,竟如此直接地开口要召他做所谓的“入幕之宾””。“入幕之宾”这个词说着好听,说白了就是宠臣,再难听点便是面首,不过是那些高贵氏族、深闺妇人的男妾罢了,空有美艳的皮囊,甘愿以色侍人,居他人之后。

仲玉虽不曾经历情爱,但书中万事万物他也略看过一二。

那面首不但要保持貌美的面容和柔顺的头发,到了夜晚还要侍寝,有时甚至好几名面首一同服侍妇人,像后宫妃嫔那般,争得面红耳赤。

她如今提此要求,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仲玉怒不可遏,奈何此刻身负腿伤,想要一走了之已是不能。他将头高高仰起,身体尽量远离身前的少女,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道:“要杀要剐,臣都甘愿受罚。但这一条,臣无论如何不能答应。”

早猜到他不会答应。

无妨,她要的只是毁掉他的名声,若他真爬上自己的床,那才真是不好了。

青鸾一副失落的模样从他身上直起腰,后退两步道:“学生早料到,先生谪仙一般的人物,雪山白莲似的不可沾染,自然是瞧不上学生蒲柳之姿……无妨,那先生还继续做先生,学生会端正姿态,勤加习学,就算只是师徒之情,学生也定不叫先生失望。”

说完,却没有要放仲玉走的意思,她招来竹之,当着他的面清声吩咐道:“连夜找人将仲先生家中常备常用之物,和龙泉阁中本宫习学的书籍都取来,明日开始,先生就在玉藻宫教授本宫诗书,直到先生腿伤痊愈。”

“臣宁死不屈,求殿下赐死!”

说完,仲玉勉强自己站起身,朝着一旁的廊柱撞过去,青鸾没想到他比女娘还贞烈几分。眼看着他低头撞向柱子,青鸾伸手一挡,仲玉全身的力气集中在头顶撞上青鸾胳膊,疼得她闷哼一声。

两人一起滑落在地,像极了白日里拉扯的场面。青鸾捂着手臂,气鼓鼓看着他。而仲玉虽说年长青鸾九岁,说到底对情爱一事一窍不通,且清高自傲,此刻寻死未果,双眼通红的坐在地上,颓然无神。

独处

仲玉眼眶泛红,即便是坐在地上仍然挺直了腰背,白色单衣勾勒出他劲瘦的腰身和宽阔后背。只是两缕发丝散乱地搭在郎君两颊,多了一丝坚韧不屈之意。

看他紧咬下唇,此刻腿还受伤的模样,青鸾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过了,又倔着性子不肯认错,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裙子,嘴硬道:“不喜欢就不喜欢,这天下又不是只有你一个美男子,等本宫找到了更好看的,你到时候想见本宫都没机会!

明日的课照常,否则耽误了课业,太妃娘娘又要说本宫三分钟的热度,是块雕不出花的朽木。仲大人这腿始终是为救本宫才伤着,此刻就别想着出宫了,用膳歇息罢,本宫不打扰了。”

回到寝殿,青鸾捂着胳膊等太医,心里越想越气。

早不如让他一头撞死算了!这样便没人说她是天煞孤星,也就躲过和亲的命运了!

原本只是想戏弄他,但如今看到仲玉一脸受了奇耻大辱的模样,青鸾反倒认了真。

他为何不答应?换做寻常人,连看她一眼都已是天恩,若是说要做长公主的宠臣,更是上赶着叩谢天恩。做本宫的宠臣是什么上刀山下油锅的可怕事情?竟不惜要他以死明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