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笉因来几回不见韶时,晚饭还不见,便问起:“干娘,怎么常常不见小妹妹呢?”
“她,疯丫头似的,在家一点坐不住。”箫娘朝风窗外头抬了抬下巴,包了张荷叶饼搁在她碗里,“大早起来,梳洗过吃罢早饭就到隔壁何家去了。成日歪缠着何小官人,粘他比粘她亲爹还紧。”
“是礼部何大人家?”
“正是他家,老爷在礼部当差,小官人与我们泠哥是自幼的好友,常来常往的。”
倪笉点点头,闲议起一些在南京的耳闻,“听说小何大人的先夫人病故后,过了麻期,小何大人还不提续弦的事?我母亲闲时还嘀咕呢,说这位小何大人那样年轻,家里老爷太太就不替他急么?”
“怎么不急?”说来便勾出箫娘一阵叹息,“老太太不知同我抱怨了多少话,说家中就这么位独子,列祖列宗都看着他,他却不当回事,提起来他就左推右推搪塞父母。我偶时也叫泠哥劝他两句,不中用,他自己不愿意,谁能奈何他?”
“如此看来,这位小何大人倒是位心痴意重之人囖?”
“嗨,就是这点最让人忧心。”
吃毕晚饭,倪笉要归家,说要往秦淮河那头走,好瞧瞧河边的热闹。箫娘便送她往后门出去,指给她瞧,“马车打那木板桥转出巷子,穿过街市就是河边。这时候河岸上客来客往的,好些个醉鬼!你姑娘家,可别轻易下车,就在车里头望望就行了。”
倪笉应下,登舆往那头去。箫娘目送着,却听何家的后门响,欠身一望,是何盏牵着韶时出来。
韶时遥遥望那马车,冲箫娘喊:“娘,那车里是谁呀?”
“你只顾缠着小叔,都没见着,是位美貌小姐,认了我做干娘,你该叫姐姐的。改日姐姐到家来,你再认认。”
韶时没大听明白,又仰头望何盏,“小叔,‘干娘’是做什么的?”
何盏抚着她的脑袋走近,将她的小手递给箫娘,剪起得空的手,跟着望那马车。马车后面两个角檐上挂着妃色的流苏穗儿,与夕阳相映黄,底下拖着斜斜长长的一抹余影,曼妙地招摇着。
“我听碎云说起,伯娘认了倪大人家的小姐做干女儿,就是她?”何盏收回远眺的眼,散着懒懒的声线。
“可不?年纪虽轻,却很懂事,我瞧着她比她那老娘会说话办事多了。”箫娘拉着韶时跨进门里,招呼他,“进园子坐会?”
韶时听见,忙跨出一只脚来拽他的绦带,撅着嘴,两汪眼波里像是种想了遍野烂漫的碎花,充满脆弱的希冀与期盼,“小叔,进来坐一坐嚜,我们再打个花结好不好?”
“小叔还有些事情,明日再陪你打。”
韶时十个指头仍旧紧紧抠在他细细的绦带上,箫娘只好将她抱起来,“小叔有事情忙,谁跟你似的就晓得玩耍?字也不晓得认两个。我们进去了,你明日衙门归家就过来,我烧几样菜你同泠哥吃饭说话。”
“伯娘费心。”
朱漆的两扇门托着冗长的声调缓缓阖拢,伴着慢潺潺的溪。水前风好,何盏垂着脑袋站了会,穿着月魄的道袍,嫩黄的柳稍扫在他肩头,仿佛一只温柔手,轻轻抚着他。
或许抚动了他一点被光阴掩盖的心事,令他埋着脑袋笑了笑。
倏地听见“哎唷”一声,抬头看,是倪家的马车转到木板桥上打了个偏,幸而小厮顷刻便拉正了。车角挂的流苏穗子惊慌一阵,渐渐又规律地晃动起来,颠隐进巷。
只是那影子还逗留在生满苔痕的木板桥上头,在斜斜的夕阳下,越拽越狭长。大概那一端,系着另一段遥远的、千斤重的故事。
天越来越热,也越来越长,只得黄昏与清晨有些凉意,这种凉意隐约是因为疲倦而岑寂,那些密匝匝的繁枝茂叶晒了一天,此刻也恹恹地打盹,一切都有些精神萎靡的意态。
箫娘抱着韶时踅回望露,韶时在她肩上睡着了,小脸被挤压得肉嘟嘟的可人,箫娘轻轻亲她两口,抱给杨嫂。
残阳死死扣住场院里那些斑驳的苔藓,几如挤出了一把绿莹莹的水,连风也带着凉意。箫娘在东边廊头的美人靠上坐了会,扯着襟口使风灌进去,吹干有些洇润的皮肤。对面窗户上嵌着席泠的半副背影,他在榻上吃茶,手上卷着本书。
未几箫娘走回去,正巧听见他窸窣地翻了页,“咣咣”的响动在沉静的黄昏里格外清透。
箫娘也“咣咣”地将一张宝钞在席泠眼前抖擞抖擞,“你还了人家的礼,人家硬是又送了些回来。这可就不赖我了啊,我千推万推,人家说,我不收,就是要他们把我送的东西也一并还回来,从此断了关系。”
既然话说清楚,席泠也就丢开手不管,呷着茶点头,“那你就收着吧。”
他又翻了一页,神思仿佛专注在书卷中。箫娘的心满意足里又有一丝矫情的不足,这感觉好像是沉沉的一觉醒来,还对夜里的美梦充满怀念。
她抽他的书,爬进他怀里做作地咋舌,“可惜了,倪笉真是个好姑娘,你没见着不晓得,年纪分明还小,相貌却好,大大的眼睛,小圆的脸,匀称利落的身段,人品也好。这些都不去说了,单是那办事说话的模样,就比别的小姐强许多!可惜我嫁了你,我要真是你娘,非把她说给你做媳妇才好。如今倒是便宜了我,我白捡了个这样好的干闺女。”
“有你说得这样好?”席泠搁下书懒洋洋地搭腔,“给人做娘可是不好开交的。人家认了你,果真又像你说的那样懂事识礼,你拿什么去照应人家?”
“唔……我既做了她干娘,自然替她留心着终身大事。倪太太不就是想叫她有桩好姻缘么,可她那性子,在南京城里寻女婿,还不轻而易举叫人糊弄了?咱们这南京,可不少当年谢房那样的人物。少不得,我替她睁眼看着些吧,好不好的,我一瞧就能瞧出来。”
说起谢房,像是散开了经年的一层烟幕,她遥遥向那风摆的竹梢笑起来,“真的,倪笉说话态度有些早年虞露浓的架势,只是心比她诚些,不似她淡淡的眼看人。嗳,你晓得虞露浓的情况么?”
“不晓得,似乎不在南京吧?”席泠散着笑,有些困倦的模样,在炕桌上撑着脑袋,歪着眼看她小立领上的子母扣,“虞家在北京渐渐有些不成气候,连带着在南京似乎也有些沉寂了,我在官场上也不大听见他们家的话。自古就是这样,一浪起一浪平,谁能保万年得意?”
箫娘跟着点头,“是这个道理。”紧跟着,她叹一声,似乎在夕阳的幻影里,又见着了露浓与蔡淮。
那是席泠去广州的第三年春天,元宵才过,莺声啼碎漫长的冬天,有的没的消息都像春草发了芽。正是那时候,箫娘忽然收到虞露浓下的个拜帖,请她当日往船上一聚。
箫娘抱着猎奇之心赴约,登入船舱,还是露浓一贯的喜好,门前围着一则雅致的花鸟屏风,踅绕进去,炉篆清香,脚下铺着繁芜的地毯,几如一条鲜花着锦的道路,一直延展到榻前。
露浓就歪坐在榻上,穿一件莺色软缎对襟长衫子,淡淡珠翠,熠熠光辉。不论箫娘多少次看见她,总会在她出尘的风韵里生出自卑。她似乎天命高贵,哪怕如今恶语缠身,成了南京城一个“霪秽”的传闻。
但当真正见到她,任何人都会觉得她从那些闲言碎语里脱了身,跳出一缕素魂。
“好几年不见,你瘦了些。”露浓并未起身来迎,歪正了身子,朝那头榻上摆着袖,“你请坐。”
箫娘慧眼如炬,发现了她面容里一点微妙的变化。比从前沉闷悠长的那种单调的清丽不同,她婉媚的眼底,多了许多静敛的喜怒悲痛,一霎写尽阔别几年之中她丰富的人生经历。
就连她的笑,也多了些丰裕的情绪,“我与我们爷回南京来探望祖父祖母,说要见些旧日的朋友。可临到跟前,想起来我在南京好像除了你,并不认得几个朋友。因此唐突,请你来小聚,你不见怪吧?”
“岂敢岂敢?”箫娘去年听说她与蔡淮成了婚,生怕两口闺房私语,蔡淮将她当年的阴谋和盘托出。如此,免不得心虚,坐在榻上有些如坐针毡的跼蹐,“姑娘什么日子回来的?”
露浓叫丫头看了茶果,请她用茶,“元宵前头赶回来的。原本元夕一过就要回去,偏我们爷在这里的买卖出了点岔子,就多逗留了些时日。”
“哪样岔子,要不要紧呐?”
“不要紧,小事情。”露浓呷了口茶,才歪着笑脸窥她,抿着唇眨了眨眼,“你还是那样子不改。”
箫娘将绣鞋往裙里藏了藏,下颌稍稍一低,“嗨,我们这种粗笨蠢陋气,恐怕一世也难改了。”
露浓莞尔颔首,“也没甚不好的。”顿一顿,她自说起来,“想必你还不知道,我嫁到无锡去了。婆家是做生意的,常年四处在外头跑。我也跟我们爷四处逛逛,常常不得空回南京。今年赶上节后无事,回来看看祖父祖母。我听他们说起,泠官人到广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