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软玉就有限认得那几个字,给箫娘写了个贴,规规矩矩拿个描金拜匣装着,使人送去席家。

新年新景,箫娘这一年眼角似眉梢都添了一缕风韵,横着眼在镜子里偏来偏去,窗纱光丝细细,晃眸摇珠,便发散出一点惑人光辉。

时下换了件妃色素面比甲,里头套着鹅黄的长衫,蜜合色的裙,戴着时兴的蔷薇绢花,正要往何家去。

拉开院门却撞见仇家的小厮,小厮说了几句,递上个拜匣。箫娘接了折返进屋里,使席泠念来听。

年节里衙门宽了假,林戴文那头不拿人,各处衙门里皆不坐衙。席泠也就闲在家,不过四处走亲访友,眼前一派悠闲地歪在窗台。

箫娘便偎在他肩上,听完又惊又叹,“她又犯这好心来瞧我做什么?真是事情赶作一堆来!那头绿蟾又为她老子急病了,虞家又打发人来催,她还来凑这个热闹。”

席泠散漫地将帖子在手上一扬,还给她,“也算是旧日里主仆一场,她要来瞧你也是一片好心。”

箫娘翻个眼皮,仍将帖折进拜匣里,挤进他怀里来,“你说陶老爷什么日子能放出来?都在兵马司关了这些日子了,眼瞧着就是元宵,他家上上下下不知急得什么样。听晴芳说,处处鬼哭狼嚎的,继太太一连哭了好些日,连绿蟾也病了。这林大人也是,问完话,将人放出来嚜,或者是好是歹,给人个消息,总押在那里算怎么回事?”

席泠搂着她的臂膀,还是那些话,“元宵前衙门里不抓人,要等抓了相干的人,一并过了堂,才能放他出来。何老爷与何盏必定也是这样告诉他家奶奶的,你跟着操心什么呢?”

想来也是,人家一个家门里的人,自然比她操心些。整个南京城从年尾乱到年初,瞭望的,探风的,有关的怕祸及自身,无关的等着看谁倒霉,一个个都獐头鼠目。

或许是这些四探的冷眼,或许也是一墙之隔的陶家乱了套,显得世事萧条。箫娘趴在他怀里,想了想,有丝哀愁萦绊在心,终是忍不住问:“仇家真就要坍台了?”

席泠懒散的目光汇拢来,垂着看她,笑了笑,“跑不掉了。想来你有些担心仇九晋?”

她搡了他一把,薄嗔着端起腰,“懒得与你说,我难得问一问仇家的事,一问,你总要说我担忧他。算起来,我十来岁就到了仇家,在那府里过了几年,难道问不得?”

说话理了衣裙,要下榻的样子。席泠手快,掣了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揿倒在炕桌上,眼里有些冻人,手却很体贴地护着她的背,怕她被炕桌的菱边硌着,“这个软玉为什么忽然想着来瞧你?你难道就不想想,是仇九晋打发她来的?”

箫娘仰着脸,恍惚有些心虚,“那方才就该回他们家的小厮,我明日不在家。”

他嘴角噙着丝笑,目光像一缕凛冽的风,移到哪寸皮肤哪寸就冰。箫娘难得见他这副面容,正有些害怕跼蹐。

谁知他两面唇角拉开了一些,一瞬就变得和软了,拉了她起来,搂在怀里,“算了,他想晓得你的消息,也是人之常情。”

箫娘偷么睇他一眼,见他神色轻松而坦然,就有些得寸进尺,“他会死么?”

她可以断定自己一早就不爱仇九晋。可既然曾与他好得似一个人,那么如今拆成两个人,总有些回忆的丝线牵连他们。

“还说不到死上头。他虽犯了些国法,到底是受他父亲的主使,重罚的是他父亲。他或许丢了官,充个军,总能有命活的。”

席泠安抚地摩挲她薄弱的肩,待这件事上,他意外有些宽宏大量。大约是明白箫娘的心,也明白仇九晋的爱,更明白他们曾有过那么甜蜜的光阴。

也大约,是他深刻地爱着她,因此对仇九晋,他不由得有两分感同身受的体谅和怜悯。

?归路难(一)

今年年关往元宵十来日过得格外漫长, 人人都这样觉得,大家文火烹油似的慢慢熬。绿蟾更比旁人不易,一个时辰一个时辰的捱, 夜似无边,昼也无边。

知道的说是她捱等着她父亲的消息, 她自小没了亲娘, 是陶知行将她捧在手心里呵护长大,做女儿的怎能不时时记挂?可旁人还有不清楚,她还捱着别的,那是一段从谎言到接受真相的距离。

现在她懂得了,她的日子是一匹抽了丝的缎子, 所有人只把好的那一角拉给她看。当中自然也包括何盏,他背着她, “算计”她家,她爹, 面上每天笑呵呵地极尽温柔地瞒哄她。

所以此刻她连他的每句话都忍不住要怀疑一遍。她椅在床头,面容淹淡,没装黛, 鸭堆的发髻半点珠翠也无, 额上系着条防风的白兔毛抹头, 绒绒的, 愈显几分西子弱态。那对带着病气的眉眼透着些凄清的距离,只管把床前的何盏望着,“真的?”

“真的!”何盏语气稍重, 不是不耐烦, 是只怕她不信, 急得两道浓眉微拧, “元宵一过,抓了那些人去过堂,就将岳父放出来。我早说了,岳父不过是受了仇家的胁迫,罚他些银钱,就能免祸了。”

绿蟾听了这套说辞听了好些日,从安心听到了忧心,“公公也是这样讲的?林大人也是这样讲的?”

这一问,何盏把唇空启了一下,又阖下去。他发誓不再瞒她,只好照实说:“他们都讲,得等抓了别的人,审下案子,才能向朝廷请示。你放心,爹说届时上奏疏,一定请林大人在里头为岳父说几句好话。林大人是皇上跟前的宠臣,他说话,有时候比内阁的人还作数。”

豆蔻绿的绡帐挂在银钩上,风吹得一膨一膨的,绿蟾的将信将疑也在帐间起起落落。

何盏见她有些肯信了,趁机把床头的药碗端来喂她,“你打从十二月里伤了风就没好,又为岳父的事,愈发把病加重了。我说了不再瞒你就保证不瞒你,眼下只得等着。你先将病养好了,岳父也就该能放出来了。”

“现押他老人家在哪里的?”绿蟾伸头吃了口药汤,两眼巴巴望着他,“我爹,虽说年轻时候常常各地跑,可出门跟前都有人伺候,除了舟车劳顿些,不曾吃过什么苦。他如今年纪大了,更遭不得一点罪。”

说到下半截,声音已有些气不定的哭颤。何盏只觉也有些鼻酸,放下汤药碗搂她在怀里,“你放心,兵马司衙门也没有大牢,又没过堂,是收拾出一间衙门内的房间给他住着呢。虽说跟前无人伺候,外头也有差役供差遣。”

绿蟾哭了一阵,吃过药就躺下,翻了个身朝里头,不说话也不出声,不知是睡了还是醒着。何盏在边上守一会,盯着她陡急塌下去的腰线,像是峰回路转,一个急发的变故,杀得人措手不及。

她会怨怪他,与他怄一阵的气,这些他都是一早料到的。但他没料到,她既不骂他,也不同他吵,只是时时转过背去,留给他一段冷清的距离。

绿蟾虽然柔顺温婉,好似凡事都不大计较,可她有她的倔强。她的倔强是无声的,温柔的,但铁石一般坚硬。

何盏无能为力地守了她一会,听见他父亲使人叫他,只得丢下这屋里去了。

在园子里撞见箫娘过来,他深深地打了个拱,“伯娘来了就好,媳妇自病了,就不大与人说话,只还肯与伯娘多说几句,伯娘好歹替我多劝劝她。”

箫娘晓得他们近来为陶家的事情闹得生出些嫌隙出来,心里慨叹一阵,应了他往屋里去。打了卧房帘子一瞧,绿蟾背着在帐里静静睡着,箫娘便不进去,丢下帘子往榻上坐,与丫头说话。

丫头说起来自然也是一番烦恼,“不瞒你说,两口外人劝不住。我们姑娘看着柔柔弱弱的,脾气却像根麻绳似的,折又折不断,戳又戳不死人,只把人细细勒着。半个多月了,姑爷夜里只在里头那罗汉床上睡,一是怕扰了姑娘养病,二是姑娘不许他床上去睡。他一上床,姑娘就翻过身去,僵着身子,整宿都不挪弹一下。”

“老爷太太如何说呢?”

“老爷也不大好过问媳妇的事,太太日日来瞧,劝了好些话,可姑娘一心记挂我们家老爷,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这病哪里能好呢?”

箫娘不过问他们官场里的是非,只看绿蟾如此,止不住叹,“你劝劝她呀,好一日病一日总是一日,还不如好好地等消息呢!”

正说话,听见绿蟾在里头喊:“箫娘来了?”

两个忙不迭打帘子进屋,绿蟾已欹在床头望着箫娘笑。箫娘挂帐落在床沿,把她细窥一窥,抬手撩开她腮畔粘的一缕碎发,笑了笑,“我瞧着奶奶好些了。等元宵夜里,与我点了灯笼,咱们往河边去走走百病,一准就好了。”

绿蟾扇剪着荏弱的眼皮,也是笑,“耽搁你日日来瞧我,这时候,你正该赶着往各家去拜年。人都是年头里最大方,打赏得多,礼也丰厚。”

“你说这话。”箫娘嗔她一眼,“未必我往你这里来你不赏我?这几年,都是靠你照料出来的。你起来,不要成日睡着,我瞧见你们花园子里梅花开得正好,咱们去瞧瞧。”

绿蟾也觉躺得骨头酸疼,撑起来叫丫头取衣裳,“等元宵一过,什么花都要赶着开了。”

稍稍妆黛一番,箫娘搀着她往园子里去逛,说起箫娘近日的忙,无非是各处赶着送年礼。议论起外头那些人,只隔了一道年关,却恍有隔世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