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若是在平常时候,江寻意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反唇相讥“陈掌门说的如此笃定,一定经验丰富,是不是平日里欺男霸女的事没少做过啊?”但此时他丝毫没有这样的心情,在旁人的眼中,江寻意一动不动地站在陈远信的对面,看起来冷淡又骄傲,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浑身僵硬,要死死咬住牙关才能忍回几将出口的话。

他既不想承认,又不敢再无所顾忌地反抗,他深深地为封秋受到的伤害感到难过,然而又难以找出那个扑朔迷离的真相。

云歇一开始听到陈远信对江寻意这样的指责,心中虽然十分不快,但也是相信江寻意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的,他只是百思不得其解封秋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去污蔑江寻意。然而这时候看到江寻意的反应,云歇心中“咯噔”一下,顿时也起了疑心。

他们两个从小一同长大,他对江寻意实在是太过了解了,若这件事情江寻意真的一无所知,凭着他对封秋的在意,虽然会愤恨,但要做的一定是先把出言污蔑的陈远信狠狠收拾一顿,而后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那个侮辱封秋的人究竟是谁。江寻意从来不是一个遇到小小打击就会不知所措的男人。

可眼下,他面色惨白,一言不发。

这个念头太过可怕了,云歇不知道若是江寻意竟果然与其他女子……自己会是什么反应,他一向不敬鬼神,此时却只能暗暗祈祷,这件事千万不要是真的。他一面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一面却有一种暴躁狂怒般的情绪,在内心深处不断翻涌上来,需要费很大力气才能维持住平静的外表。

这原本就是灵隐山上最热闹的地方,无论要去哪里几乎都要经过这条路,周围挤过来的人越来越多,陈远信不依不饶,封薛怒目而视,江寻意却依旧丢了魂一样什么都不肯说。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眼看事情就要闹得不可收拾,云歇攥了攥拳深吸口气,突然朗声道:“陈掌门,封家主,二位不要着急,请听我说一句。”

虽然同为灵台双璧,但与江寻意不同的是,云歇师尊早逝,他现在已经是一派之长的身份,再加上阳羡宗没有灵隐派那么多的破事,一向上下团结一心,云歇接手之后势力发展的更大。因此虽然人人都知道他和江寻意交好,但云歇这一开口分量还是非同小可,山上顿时静了下来。

“江公子近几日为了封印宣离十分劳累,精神有些恍惚,我代他请诸位见谅。这件事情的始末云某虽然不知道,但我只是奇怪,凭着江寻意的本事,这又是在灵隐山自己的地头,他若……对封小姐真的有此心,只怕有一千一万种法子将这件事遮掩下来,又如何会弄的这样人尽皆知的地步?再加上昨晚刚刚结束一番恶战,人人都十分疲累,身上带伤,恨不得睡上三天三夜好好休养一番,他又怎么会有如此闲情逸致去做这样的事?”

云歇说的合情合理且十分中肯,旁边的人也不由产生了些许动摇,江寻意之前声望极高,即便是到了后来有了叛变的传言,在很多年轻人心目中,仍对他有着近乎盲目的崇拜之情,不肯相信江寻意是大奸大恶之徒。再加上这一次他洗冤回山,封印宣离,灵台双璧的风头更是一时无二,要让大家相信他会做出这样的事,的确有点难度。

况且……看看江寻意那张精致漂亮的脸,单论容貌不知道要比封秋强上多少,说他看上了谁还要用强迫的方法,真的是有点想不开。

云歇见众人的表情产生了动摇,连忙对江寻意使了个眼色,江寻意却没有说话,反倒是陈远信冷笑一声,慢悠悠地道:“云宗主空口无凭,谁不知道你和江寻意素来交好,只怕他杀了人,你就要跟着埋尸,他在那里颠鸾倒凤,说不定云宗主还要跟着放哨呢!这叫人怎么相信?”

这句话说得难听,云歇本来就心里烦躁,这时候就是再深的城府也装不下去了,抬手重重一拍剑鞘,他的明河剑应声而出,携一串暴光直向陈远信飞了过去。陈远信神色一凛,举剑欲挡,却看到明河剑还没到跟前就突然下坠,重重插入几人之间的空地中,发出轰的一声巨响。

尘沙四起,附近的几个人连连咳嗽,都连忙退后了几步。

云歇冷冷道:“好啊,你不信还正合我意,既然谁都说不过谁,那就打吧!最后谁活着站在这里,谁的话就是真的!”

他本来就任性,这时候更有一言不合就掀了整座山头的架势,江寻意自己一身麻烦,不能再带累兄弟了,他道:“云歇!”

云歇素日里总带了几分笑意的温润面庞此时显得极为冷硬,因为牙关咬的过紧,他两腮的肌肉看起来格外棱角分明,一眼也不看江寻意,只从牙缝中道:“你闭嘴,等我先把这里解决了,咱们的事情回去再算账。”

天知道他们两个之间有哪门子账可算,封薛并不想和云歇撕破脸,无奈这人一个劲要往这件原本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之中掺和,而且表现的比当事人还要激动,也是没治了,只好道:“云宗主,恕我直言,这件事归根结底是我们与江……公子之间的纠纷,你若是不知道内情,就还是不要开口了罢。”

云歇目光如电,冷然道:“灵台双璧一向同进同退,生死相随,荣辱与共!”

第41章 世间哀苦

“云宗主不要再白费力气了。”云歇说完话后紧跟着一个声音传来,大家都齐齐望了过去,只见一名做道姑打扮的美貌女子向众人走了过来:“你一向义薄云天,为了朋友两肋插刀,大家都是十分钦佩的,只可惜你到现在还没有识穿欺世盗名之辈的真面目,我实在是不忍心看着云宗主再被蒙蔽下去了,因此今天就要清理门户,处置这个逆徒。”

江寻意看着义正词严的自慧散人,无言以对,他算是彻底感受到这个世界满满的恶意了,系统用种种现实身体力行地告诉他,不要拒绝任务。比如这一次,如果你拒绝主动成为一个强(和谐)奸犯,那你就只能被动成为一个强(和谐)奸犯,相比之下没有得到什么好处,反倒连趁机爽一把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被这份无耻雷的不轻:“自慧,你什么意思?”

自慧散人冷冷看着他,眼神中全然没有了昨日的爱慕与不舍:“你连师叔都不叫了,看来也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无颜留在灵隐派了罢?不过犯下了这样的大错,已经不是你说走就走的事情了,我要在缇茗师兄灵前对你施以雷刑,向封家赎罪,向我灵隐派先祖赎罪。”

她说完之后,不再给云歇和江寻意丝毫插嘴的余地,扬声道:“老陈!你出来说说你昨天都看到了什么。”

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老者慢慢从后面的人群中走了出来。

江寻意自从知道封秋是真的被强(和谐)暴了之后,整个人几乎是一种麻木的状态,他原以为之后再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让自己动容了,然而当看见那张熟悉的、慈祥的面庞时,江寻意感觉自己像是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了下来,冻得他丝毫不能有任何的言语动作,冻得他一直冷到了骨子里。

他嘴唇颤了颤,哑声道:“陈叔?”

陈叔没有像往常一样欣喜地应上一声,只是默默地撇开头去,眼神中似有不齿,像连句话都不愿意和江寻意说了似的。

自慧散人瞥了江寻意一眼,淡淡道:“很好,你自己也承认了。”她指着陈叔向周围的人道:“这人就是专门负责掌门院子里洒扫整理的仆役陈立,跟了我师兄缇茗仙师足有数十年,一向忠心耿耿,他是绝对不会撒谎的。老陈,你和大家说说,昨天晚上你看到了什么。”

江寻意紧紧盯着陈立的脸,对方却没有看他,嘴唇动了几下,没有说出话来,反倒用一双生满了老年斑的手颤巍巍从怀中取出了半截衣袖,递到了自慧散人面前。

自慧散人不接,她的手缩在袖子里,漠然道:“你给大家看看罢。”

陈叔便真的将那块布料展示在了众人面前,木然道:“今早黎明时分,我瞧见封小姐从大少爷的房间里跑了出来,大少爷的房间里却似乎没有人一样,也没有光亮。我瞧着封小姐边跑边哭,就想上前去问问怎么回事,结果没有追上,只……捡到了这个。”

他从小看着江寻意和江漠楼长大,一向管两个人叫做少爷,平时听起来十分亲切。

那块袖子以云锦织成,白的晃眼,お筷尐誩兌倒像是一片落在地上的云,在日光下又显出了隐隐的暗金色花纹,华美清雅,一看就知道是江寻意的东西,封薛厉喝道:“秋儿,别哭了!你倒是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封秋抽噎的几乎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语声破碎地挤出了一句:“我、我找机会点中了他的神府穴,趁他晕倒时跑出来了……”

神府穴位于脑后,对于江寻意这样的高手来说,这样关系生死的要害原本是不会让人碰到的,可是意乱情迷的时候,发生什么就都是有可能的了。于是众人看向江寻意的眼神中便多了一些轻蔑,自慧道:“如此,这事情就都清楚明白了,江寻意,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封秋、陈叔、自慧……这些人的身影在他的眼中似乎渐渐异化成了某种不成人形的凶兽,扭曲而又狰狞。原本从早上起来就不太舒服,此时怒极攻心之下,江寻意更是眼前发黑,只觉得对方的嘴唇一开一合越动越快,要极其费力才能听明白那说的到底是什么,胸口处气血翻涌,一口鲜血涌到唇边,又被江寻意生生咽了回去。

他道:“我不信,陈叔,师尊已经去世了,我不信连你都会背叛我,几十年的光阴、几十年……除非我现在就死了……不,就是死我都不甘心!陈叔,你说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不是他们胁迫你?”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这几句话听起来有气无力,云歇万分心疼,本能地上前搀扶,可当他按住了江寻意瘦削的肩膀,鼻端充斥着那熟悉的宛如雪底松枝般的冷冷清香时,那种想要毁灭一切的暴躁怨怒之情再一次涌了上来。

他似乎听到有人在问自己:“云宗主,今日早晨第一个见到江寻意的人应该就是你罢?敢问一句,云宗主有没有看到什么?”

云歇听到自己的声音镇定而又冷漠地回答:“一切正常我再说一遍,江寻意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若是你们定要不信,那就让我和他一起担着罢。”

他的灵魂好像被分割成了两半,一半对江寻意都是心痛怜惜,另一半则装满了愤怒怀疑,只觉得自己说的话音听起来都有些陌生了。

然而这句话如同一滴滚烫的心头血,从云歇口中吐出,直接滴在了江寻意的心上,让他几乎被冻的麻木的心肝肺腑恢复了些许知觉,他深深呼吸,挺直脊背,抬手拍了拍云歇扶着自己的手臂,哑声道:“云歇,多谢。”

陈远信盯着两个人,看见江寻意的反应后微微地笑着,刻薄的五官中竟然透出几分温柔,看起来尤为变态。他道:“江公子,你这么说,那就是不承认了?”

江寻意轻轻推开了云歇的搀扶,刚想说“当然不认”,却在话即将出口的时候转而收声,他发现,他不敢了。

多年斩妖除魔,经历无数险境,江寻意自己可以不怕死,可以头脑发热赌上一把,但他赔不起云歇的命运和未来,这是他在这个世界最深的羁绊,最好的兄弟。

他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犹如一个在黑暗中跋涉的孤旅。《云起天澜》这个世界就是以云歇为主角建立的,谁也不敢说如果江寻意倒行逆施,会对云歇造成怎样不可挽回的影响。

心悸的感觉一波甚于一波,大概每一个穿越者的心中都难免有这样的想法,他们高高在上,不可一世,觉得超脱于世俗之外的自己和旁人是不一样的。然而当站在那庞大的命运面前之时,才会恍然惊觉,自己竟是那般的渺小,不过如同命运的指间碾碎的沙尘。

江寻意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挫败,那种对于一切的事情无能为力,心知肚明却不能改变的感觉,更甚于原本就一无所知。命运这个贱东西,似乎明明知道他行事肆意,心高气傲,却偏偏要摧折这份傲骨,仿佛这样,才能从中获得更多的乐趣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