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镇入口的地方挂了一块脾子:“马孔多”,中心大街上挂了另一块较大的牌子:“”上帝存在“。所有的房屋都画上了各种符号,让人记起各种东西。然而,这一套办法需要密切的注意力,还要耗费很在的精神,所以许多人就陷入自己的幻想世界,这对他们是不太实际的,却是更有安慰的。推广这种自欺的办法,最起劲的是皮拉·苔列娜,她想出一种用纸牌测知过去的把戏,就象她以前用纸牌预卜未来一样。由于她那些巧妙的谎言,失眠的马孔多居民就处于纸牌推测的世界,这些推测含糊不清,互相矛盾,面在这个世界中,只能模糊地想起你的父亲是个黑发男人,是四月初来到这儿的;母亲是个黝黑的女人,左手戴着一枚金戒指,你出生的日期是某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二,那一天百灵鸟在月桂树上歌唱。霍·阿·布恩蒂亚被这种安慰的办法击败了,他为了对抗,决定造出一种记忆机器,此种机器是他以前打算制造出来记住吉卜赛人的一切奇异发明的,机器的作用原理就是每天重复在生活中获得的全部知识。霍·阿·布恩蒂亚把这种机械设想成一本旋转的字典,人呆在旋转轴上,利用把手操纵字典,这样,生活所需的一切知识短时间内就在眼前经过,他已写好了几乎一万四千张条目卡,这时,从沼泽地带伸来的路上,出现一个样子古怪的老人儿,摇着悲哀的铃铛,拎着一只绳子系住的、胀鼓鼓的箱子,拉着一辆用黑布遮住的小车子。他径直朝霍·阿·布恩蒂亚的房子走来。
维希塔香给老头儿开了门,却不认得他,把他当成一个商人,老头儿还没听说这个市镇绝望地陷进了健忘症的漩涡,不知道在这儿是卖不出什么东西的。这是一个老朽的人。尽管他的嗓音犹豫地发颤,双乎摸摸索索的,但他显然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那里的人既能睡觉,又能记忆。霍·阿·布恩蒂亚出来接见老头儿的时候,老头儿正坐在客厅里,拿破旧的黑帽子扇着,露出同情的样儿,注意地念了念贴在墙上的字条。霍·阿·布恩蒂亚非常恭敬地接待他,担心自己从前认识这个人,现在却把他给忘了。然而客人识破了他的佯装,感到自己被他忘却了,他知道这不是心中暂时的忘却,而是另一种更加冷酷的、彻底的忘却,也就是死的忘却。
接着,他一切都明白了。他打开那只塞满了不知什么东西的箱子,从中掏出一个放着许多小瓶子的小盒子。他把一小瓶颜色可爱的药水递给房主人,房主人把它喝了,马上恍然大悟。霍·阿·布恩蒂亚两眼噙满悲哀的泪水,然后才看出自己是在荒谬可笑的房间里,这儿的一切东西都贴上了字条;他羞愧地看了看墙上一本正经的蠢话,最后才兴高采烈地认出客人就是梅尔加德斯。
马孔多庆祝记忆复原的时候,霍·阿·布恩蒂亚和梅尔加德斯恢复了往日的友谊。吉卜赛人打算留居镇上。他的确经历过死亡,但是忍受不了孤独,所以回到这儿来了。因为他忠于现实生活,失去了自己的神奇本领,被他的部族抛弃,他就决定在死神还没发现的这个角落里得到一个宁静的栖身之所,把自己献给银版照相术。霍·阿·布恩蒂亚根本没有听说过这样的发明。可是,当他看见自己和全家的人永远印在彩虹色的金属版上时,他惊得说不出话了;霍·阿·布恩蒂亚有一张锈了的照相底版就是这时的蓬乱的灰色头发,铜妞扣扣上的浆领衬衫,一本正经的惊异表情。乌苏娜笑得要死,认为他象“吓破了胆的将军。”说真的,在那晴朗的十二月的早晨,梅尔加德斯拍照的时候,霍·阿·布恩蒂亚确实吓坏了:他生怕人像移到金属版上,人就会逐渐消瘦。不管多么反常,乌苏娜这一次却为科学辩护,竭力打消丈夫脑瓜里的荒谬想法。他忘了一切旧怨,决定让梅尔加德斯住在他们家里。然而,乌苏娜自己从不让人给她拍照,因为(据她自己的说法)她不愿留下像来成为子孙的笑柄。那天早晨,她给孩子们穿上好衣服,在他们脸上搽了粉,让每人喝了一匙骨髓汤,使他们能在梅尔加德斯奇异的照相机前面凝然不动地站立几乎两分钟。在这张“全家福”(这是过去留下的唯一的照片)上,奥雷连诺穿着黑色丝绒衣服,站在阿玛兰塔和雷贝卡之间,他的神情倦怠,目光明澈,多年以后,他就是这副神态站在行刑队面前的。可是,照片上的青年当时还没听到命运的召唤,他只是一个能干的首饰匠,由于工作认真,在整个沼泽地带都受到尊重。他的作坊同时是梅尔加德斯的试验室,这儿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在瓶子的当嘟声和盘子的敲击声中,在接连不断的灾难中:酸溢出来了,溴化银浪费掉了,当他的父亲和吉卜赛人大声争论纳斯特拉达马斯的预言时,奥雷连诺似乎呆在另一个世界里。奥雷连诺忘我地工作,善于维护自己的利益,因此在短时期内,他挣的钱就超过了乌苏娜出售糖动物的收益。大家觉得奇怪的只有一点他已经是个完全成熟的人,为什么至今不结交女人,的确,他还没有女人。
过了几个月,那个弗兰西斯科人又来到了马孔多;他是个老流浪汉,差不多两百岁了。他常常路过马孔多,带来自编的歌曲。在这些歌曲中,弗兰西斯科人非常详细地描绘了一些事情,这些事情都发生在他途中经过的地方从马诺尔村到沼泽地另一边的城乡里,所以,谁想把信息传给熟人,或者想把什么家事公诸于世,只消付两分钱,弗兰西斯科人就可把它列入自己的节目。有一天傍晚,乌苏娜听唱时希望知道儿子的消息,却完全意外地听到了自己母亲的死讯。“弗兰西斯科人”
这个绰号的由来,是他在编歌比赛中战胜过魔鬼,他的真名实姓是谁也不知道的;
失眠症流行时,他就从马孔多消失了,现在又突然来到了卡塔林诺游艺场。大家都去听他吟唱,了解世界上发生的事儿。跟弗兰西斯科人一起来到马孔多的,有一个妇人和一个年轻的混血姑娘;妇人挺胖,是四个印第安人用摇椅把她抬来的;她头上撑着一把小伞,遮住阳光。混血姑娘却是一副可怜相。这一次,奥雷连诺也来到了卡塔林诺游艺场。弗兰西斯科人端坐在一群听众中间,仿佛一条硕大的变色龙。
他用老年人颤抖的声调歌唱,拿华特·赖利在圭亚那给他的那个古老的手风琴伴奏,用步行者的大脚掌打着拍子;他的脚掌已给海盐弄得裂开了。屋子深处看得见另一个房间的门,一个个男人不时挨次进去,摇椅抬来的那个胖妇人坐在门口,默不作声地扇着扇子,卡塔林诺耳后别着一朵假玫瑰,正在卖甘蔗酒,并且利用一切借口走到男人跟前,把手伸到他们身上去摸不该摸的地方。时到午夜,热得难受。奥雷连诺听完一切消息,可是没有发现任何跟自己的家庭有关的事。他已经准备离开,这时那个妇人却用手招呼他。
“你也进去吧,”她说。“只花两角钱。”
奥雷连诺把钱扔到胖妇人膝上的一只匣子里,打开了房门,自己也不知道去干什么。床上躺着那个年轻的混血姑娘,浑身赤裸,她的胸脯活象母狗的乳头。在奥雷连诺之前,这儿已经来过六十三个男人,空气中充满了那么多的碳酸气,充满了汗水和叹息的气味,已经变得十分污浊;姑娘取下湿透了的床单,要求奥雷连诺抓住床唯的一头。床单挺重,好象湿帆布。他们抓住床单的两头拧了又拧,它才恢复了正常的重量。然后,他们翻过垫子,汗水却从另一面流了出来。奥雷连诺巴不得把这一切没完没了地干下去。爱情的奥秘他从理论上是知道的,但是他的膝头却在战粟,他勉强才能姑稳脚跟。姑娘拾掇好了床铺,要他脱掉衣服时,他却给她作了混乱的解释:“是他们要我进来的。他们要我把两角钱扔在匣子里,叫我不要耽搁。”姑娘理解他的混乱状态,低声说道:“你出去的时候,再扔两角钱,就可呆得久一点儿。”奥雷连诺羞涩难堪地脱掉了衣服;他总是以为向己的裸体比不上哥哥的裸体。虽然姑娘尽心竭力,他却感到肉己越来越冷漠和孤独。“我再扔两角钱吧,”他完全绝望地咕噜着说。姑娘默不作声地向他表示感谢。她皮包骨头,脊背磨出了血。由于过度疲劳,呼吸沉重、断断续续。两年前,在离马孔多很远的地方,有一天晚上她没熄灭蜡烛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周围一片火焰,她和一个把她养大的老大娘一起居住的房子,烧得精光。从此以后,老大娘就把她带到一个个城镇,让她跟男人睡一次觉捞取两角钱,用来弥补房屋的损失。按照姑娘的计算,她还得再这样生活十年左右,一夜接待七十个男人,因为除了偿债,还得支付她俩的路费和膳食费以及印第安人的抬送费。老大娘第二次敲门的时候,奥雷连诺什么也没做就走出房间,好不容易忍住了泪水,这天夜里,他睡不着觉,老是想着混血姑娘,同时感到怜悯和需要。他渴望爱她和保护她。他被失眠和狂热弄得疲惫不堪,次日早晨就决定跟她结婚,以便把她从老大娘的控制下解救出来,白个儿每夜都得到她给七十个男人的快乐。可是早上十点他来到卡塔林诺游艺场的时候,姑娘已经离开了马孔多。
时间逐渐冷却了他那热情的、轻率的打算,但是加强了他那希望落空的痛苦感觉。他在工作中寻求解脱。为了掩饰自己不中用的耻辱,他顺人了一辈子打光棍的命运。这时,梅尔加德斯把马孔多一切值得拍照的都拍了照,就将银版照相器材留给霍·阿·布恩蒂亚进行荒唐的试验:后者决定利用银版照相术得到上帝存在的科学证明。他相信,拿屋内不同地方拍的照片进行复杂的加工,如果上帝存在的话,他迟早准会得到上帝的照片,否则就永远结束有关上帝存在的一切臆想。梅尔加德斯却在深入研究纳斯特拉达马斯的理论。他经常坐到很晚,穿着褪了色的丝绒坎肩直喘粗气,用他干瘦的鸟爪在纸上潦草地写着什么;他手上的戒指已经失去往日的光彩。有一天夜晚,他觉得他偶然得到了有关马孔多未来的启示。马孔多将会变成一座辉煌的城市,有许多高大的玻璃房子,城内甚至不会留下布恩蒂亚家的痕迹。
“胡说八道,”霍·阿·布恩蒂亚气恼他说。“不是玻璃房子,而是我梦见的那种冰砖房子,并且这儿永远都会有布思蒂亚家的人,Per omnia secula secul- orumo!”(拉丁语:永远永远)乌苏娜拼命想给这个怪人的住所灌输健全的思想。
她添了一个大炉灶,除了生产糖动物,开始烤山整篮整篮的面包和大堆大堆各式各样的布丁、奶油蛋白松饼和饼干这一切在几小时内就在通往沼泽地的路上卖光了。尽管乌苏娜已经到了应当休息的年岁,但她年复一年变得越来越勤劳了,全神贯注在兴旺的生意上,有一天傍晚,印第安女人正帮她把糖掺在生面里,她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突然看见院子里有两个似乎陌生的姑娘,都很年轻、漂亮,正在落日的余晖中绣花。这是雷贝卡和阿玛兰塔。她们刚刚脱掉穿了三年的悼念外祖母的孝服。花衣服完全改变了她们的外貌。出乎一切预料,雷贝卡在姿色上超过了阿玛兰塔,她长着宁静的大眼睛、光洁的皮肤和具有魔力的手:她的手仿佛用看不见的丝线在绣架的布底上刺绣。较小的阿玛兰塔不够雅致,但她从已故的外祖母身上继承了天生的高贵和自尊心。呆在她们旁边的是阿卡蒂奥,他身上虽已显露了父亲的体魄,但看上去还是个孩子。他在奥雷连诺的指导下学习首饰技术,奥雷连诺还教他读书写字。乌苏娜明白,她家里满是成年的人,她的孩子们很快就要结婚,也要养孩子,全家就得分开,因为这座房子不够大家住了。于是,她拿出长年累月艰苦劳动积攒的钱,跟工匠们商量好,开始扩充住宅。她吩咐增建:一间正式客厅用来接待客人:另一间更舒适、凉爽的大厅供全家之用,一个饭厅,拥有一张能坐十二人的桌子;九间卧室,窗户都面向庭院;一道长廊,由玫瑰花圃和宽大的栏杆(栏杆上放着一盆盆碳类植物和秋海棠)挡住晌午的阳光。而且,她还决定扩大厨房,安置两个炉灶;拆掉原来的库房(皮拉·苔列娜曾在里面向霍·阿卡蒂奥预言过他的未来),另盖一间大一倍的库房,以便家中经常都有充足的粮食储备。在院子里,在大栗树的浓荫下面,乌苏娜嘱咐搭两个浴棚:一个女浴棚,一个男浴棚,而星后却是宽敞的马厩、铁丝网围住的鸡窝和挤奶棚,此外有个四面敞开的鸟笼,偶然飞来的鸟儿高兴栖息在那儿就栖息在那儿。乌苏娜带领着几十名泥瓦匠和木匠,仿佛染上了大大的“幻想热”,决定光线和空气进人屋子的方位,划分面帆完全不受限。马孔多建村时修盖的这座简陋房子,堆满了各种工具和建筑材料,工人们累得汗流浃背,老是提醒旁人不要妨碍他们干活,而他们总是碰到那只装着骸骨的袋子,它那沉闷的咔嚓声简直叫人恼火。谁也不明白,在这一片混乱中,在生石灰和沥青的气味中,地下怎会立起一座房子,这房子不仅是全镇最大的,而且是沼泽地区最凉爽宜人的。最不理解这一点的是霍·阿·布恩蒂亚,甚至在大变动的高潮中,他也没有放弃突然摄到上帝影像的尝试。新房子快要竣工的时候,乌苏娜把他拉出了幻想的世界,告诉他说,她接到一道命令:房屋正面必须刷成蓝色,不能刷成他们希望的白色。她把正式公文给他看。霍·阿·布恩蒂亚没有马上明白他的妻子说些什么,首先看了看纸儿上的签字。
“这个人是谁?”他问。
“镇长,”乌苏娜怏怏不乐地回答。“听说他是政府派来的官儿。”
阿·摩斯柯特镇长先生是不声不响地来到马孔多的。第一批阿拉伯人来到这儿,用小玩意儿交换鹦鹉的时候,有个阿拉伯人开了一家雅各旅店,阿·摩斯柯特首先住在这个旅店里,第二天才租了一个门朝街的小房间,离布恩蒂亚的房子有两个街区。他在室内摆上从雅各旅店买来的桌子和椅子,把带来的共和国国徽钉在墙上,并且在门上刷了“镇长”二字。他的第一道命令就是要所有的房屋刷成蓝色,借以庆祝国家独立的周年纪念。
霍·阿·布恩蒂亚拿着复写的命令来找镇长,正碰见他在小办公室的吊床上睡午觉。“这张纸儿是你写的吗?”霍·阿·布恩蒂亚问。阿·摩斯柯特是个上了岁数的人,面色红润,显得胆怯,作了肯定的问答。“凭什么权力?”霍·阿·布恩蒂亚又问。
阿·摩斯柯特从办公桌抽屉内拿出一张纸来,递给他看。“兹派该员前往上述市镇执行镇长职务。”霍·阿·布恩蒂亚对这委任状看都不看一眼。
“在这个市镇上,我们不 靠纸儿发号施令,”他平静地回答。“请你永远记住:我们不需要别人指手画脚,我们这儿的事用不着别人来管。”
阿·摩斯柯特先生保持镇定,霍·阿·布恩蒂亚仍然没有提高声音,向他详细他讲了讲:他们如何建村,如何划分土地、开辟道路,做了应做的一切,从来没有麻烦过任何政府。谁也没有来麻烦过他们。“我们是爱好和平的人,我们这儿甚至还没死过人咧。”霍·阿·布恩蒂亚说。“你能看出,马孔多至今没有墓地。”他没有抱怨政府,恰恰相反,他高兴没有人来妨碍他们安宁地发展,希望今后也是如此,因为他们建立马孔多村,不是为了让别人来告诉他们应该怎么办的。阿,摩斯柯特先生穿上象裤子一样白的祖布短上衣,一分钟也没忘记文雅的举止。
“所以,如果你想留在这个镇上做一个普通的居民,我们完全欢迎。”霍·阿·布恩蒂亚最后说。“可是,如果你来制造混乱,强迫大伙儿把房子刷成蓝色,那你就拿起自己的行李,回到你来的地方去,我的房子将会白得象一只鸽子。”
阿·摩斯柯特先生脸色发白。他倒退一步,咬紧牙关,有点激动他说:
“我得警告你,我有武器。”
霍·阿·布恩蒂亚甚至没有发觉,他的双手刹那问又有了年轻人的力气,从前他靠这种力气曾把牲口按倒在地,他一把揪住阿·摩斯柯特的衣领,把他举到自己眼前。
“我这么做,”他说,“因为我认为我已到了余年,与其拖一个死人,不如花几分钟拖一个活人。”
就这样,他把悬在衣领上的阿·摩斯柯特先生沿着街道中间拎了过去,在马孔多到沼泽地的路上他才让他双脚着地。过了一个星期,阿·摩斯柯特又来了,带着六名褴褛、赤足、持枪的士兵,还有一辆牛车,车上坐着他的妻子和七个女儿。随后又来了两辆牛车,载着家具、箱子他和其他家庭用具。镇长暂时把一家人安顿在雅各旅店里,随后找到了房子,才在门外安了两名卫兵,开始办公,马孔多的老居民决定撵走这些不速之客,就带着自己年岁较大的几子去找霍·阿·布恩蒂亚,希望他担任指挥。可是霍·阿·布恩蒂亚反对他们的打算,因为据他解释,阿·摩斯柯特先生既然跟妻子和女儿一起回来了,在他的一家人面前侮辱他,就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了。事情应当和平解决。
奥雷连诺自愿陪伴父亲。这时,他已长了尖端翘起的黑胡髭,嗓音洪亮,这种嗓音在战争中是会使他大显威风的。他们没带武器,也没理睬卫兵,径直跨进了镇长办公室,阿·摩斯柯特先生毫不慌乱。他把他们介绍给他的两个女儿;她们是偶然来到办公室的:一个是十六岁的安芭萝,象她母亲一样满头乌发,一个是刚满九岁的雷麦黛丝,这小姑娘挺可爱,皮肤细嫩,两眼发绿。姐妹俩都挺文雅,很讲礼貌。布恩蒂亚父子两人刚刚进来,她俩还没听到介绍,就给客人端来椅子。可是他们不愿坐下。
“好啦,朋友,”霍·阿·布恩蒂亚说,“我们让你住在这儿,但这并不是因为门外站着几个带枪的强盗,而是由于尊敬你的夫人和女儿。”
阿·摩斯柯特张口结舌,可是霍·阿·布恩蒂亚没有让他反驳。
“但是我们必须向你提出两个条件,”他补充说。“第一:每个人想把自己的房子刷成什么颜色就是什么颜色。第二:大兵们立即离开马孔多,镇上的秩序由我们负责。”
镇长起誓似的举起手来。
“这是真话?”
“敌人的话,”霍·阿·布恩蒂亚说。接着又苦楚地添了一句:“因为我得告诉你一点:你和我还是敌人。”
就在这一天下午,士兵们离开了市镇。过了几天,霍·阿·布恩蒂亚为镇长一家人找到了一座房子。除了奥雷连诺。大家都平静下来。镇长的小女儿雷麦黛丝,就年龄来说,也适于做奥雷连诺的女儿,可是她的形象却留在他的心里,使他经常感到痛苦。这是肉体上的感觉,几乎妨碍他走路,仿佛一块石子掉进了他的鞋里。
第四章
白得象鸽子的新宅落成之后,举行了一次庆祝舞会。扩建房屋的事是乌苏娜那天下午想到的,因为她发现雷贝卡和阿玛兰塔都已成了大姑娘。其实,大兴土木的主要原因就是希望有个合适的地方便于姑娘们接待客人。为了出色地实现自己的愿望,乌苏娜活象个做苦工的女人,在修建过程中一直艰苦地劳动,甚至在房屋竣工之前,她就靠出售糖果和面包赚了那么多伪钱,以便能够定购许多稀罕和贵重的东西,用作房屋的装饰和设备,其中有一件将会引起全镇惊讶和青年们狂欢的奇异发明一自动钢琴。钢琴是拆放在几口箱子里运到的,一块儿运采的有维也纳家具、波希米亚水晶玻璃器皿、西印度公司餐具、荷兰桌布,还有许多各式各样的灯具、烛台、花瓶、窗帷和地毯。供应这些货色的商号自费派来了一名意大利技师皮埃特罗·克列斯比,由他负责装配和调准钢琴,指导买主如何使用,并且教他们随着六卷录音带上的流行歌曲跳舞。
皮埃特罗·克列斯比是个头发淡黄的年轻小伙子,马孔多还不曾见过这样漂亮、端庄的男人。他那么注重外表,即使在闷热的天气下工作,也不脱掉锦缎坎肩和黑色厚呢上装。他在客厅里关了几个星期,经常大汗淋淋,全神倾注地埋头工作,就象奥雷连诺干活那样。在房主人面前,他却保持着恰如其分的距离。有一天早晨,皮埃特罗·克列斯比没有打开客厅的门,也没叫任何人来观看奇迹,就把第一卷录音带插入钢琴,讨厌槌子敲击声和经久不息的噪音都突然停止了,在静谧中奇异地响起了和谐和纯正的乐曲。大家跑进客厅。霍·阿·布恩蒂亚惊得发呆,但他觉得奇异的不是美妙的旋律,而是琴键的自动起落。他甚至在房间里安好了梅尔加德斯的照相机,打算把看不见的钢琴手拍摄下来。这天早晨,意大利人跟全家一起进餐。这个天使般的人,双手白皙,没戴戒指,异常老练地使用着刀叉,照顾用膳的雷贝卡和阿玛兰塔一见就有点惊异。在客厅隔壁的大厅里,皮埃特罗·克列斯比开始教她们跳舞。他并不跟姑娘们接触,只用节拍器打着拍子,向她们表演各种舞步;乌苏娜却在旁边彬彬有礼地监视;女儿们学习跳舞的时候,她一分钟也没离开房间。在这些日子里,皮埃特罗·克列斯比穿上了舞鞋和紧绷绷的特殊裤子。
“你不必那么担心,”霍·阿·布恩蒂亚对妻子说,“因为这人象个娘儿们。”可是,在舞蹈训练结束、意大利人离开马孔多之后,乌苏娜才离开了自己的岗位,接着开始了庆祝的准备工作。乌苏娜拟了一份很有限的客人名单,其中仅仅包括马孔多建村者的家庭成员,皮拉·苔列娜一家人却不在内,因为这时她又跟不知什么男人生了两个儿子。实际上,客人是按门第挑选的,虽然也是由友情决定的:因为被邀请的人都是远征和马孔多建村之前霍·阿·布恩蒂亚家的老朋友和他们的后代;而这些后代从小就是奥雷连诺和阿卡蒂奥的密友,或者是跟雷贝卡和阿玛兰塔一块儿绣花的姑娘。阿·摩斯柯特先生是个温和的镇长,他的权力纯粹是有名无实的,他干的事情就是靠自己的一点儿钱养着两名用木棒武装起来的警察。为了弥补家庭开销,他的女儿们开设了一家缝纫店,同时制作假花和番石榴糖果,甚至根据特殊要求代写情书。尽管这些姑娘朴实、勤劳,是镇上最漂亮的,新式舞比谁都跳得得好,可是她们却没列入舞会客人的名单。
乌苏娜、阿玛兰塔和雷贝卡拆出裹着的家具,把银器洗刷干净,而且为了在泥瓦匠砌成的光秃秃的墙壁上增加生气,到处挂起了蔷薇船上的少女图;这时,霍·阿·布恩蒂亚却不再继续追踪上帝的影象,相信上帝是不存在的,而且拆开了自动钢琴,打算识破它那不可思议的秘密。在庆祝舞会之前的两天,他埋在不知哪儿弄来的一大堆螺钉和小槌子里,在乱七八糟的弦线中间瞎忙一气,这些弦线呀,刚从一端把它们伸直,它们立刻又从另一端卷了起来。他好不容易才把乐器重新装配好。
霍·阿·布恩蒂亚家里还从来不曾这么忙乱过,但是新的煤油灯正好在规定的日子和规定的时刻亮了。房子还有焦油味和灰浆味,就开了门。马孔多老居民的子孙参观了摆着欧洲碳和秋海棠的长廊,观看了暂时还寂静无声的一间间卧室,欣赏了充满玫瑰芳香的花园,然后簇拥在客厅里用白罩单遮住的一个神奇宝贝周围。自动钢琴在沼泽地带的其他城镇是相当普及的,那些已经见过这种乐器的人就觉得有点扫兴,然而最失望的是乌苏娜:她把第一卷录音带放进钢琴,想让雷贝卡和阿玛兰塔婆娑起舞,钢琴却不动了。梅尔加德斯几乎已经双目失明,衰老已极,却想用往日那种神奇的本事把钢琴修好。最后,霍·阿·布恩蒂亚完全偶然地移动了一下卡住的零件,钢琴就发出了乐曲声,开头是咔嗒咔嗒的声音,然后却涌出混乱不堪的曲调。在随便绷紧、胡乱调好的琴弦上,一个个小槌子不住地瞎敲。可是,翻山越岭寻找过海洋的二十一个勇士顽固的后代,没去理睬杂乱无章的乐曲。舞会一直继续到了黎明。
为了修理自动钢琴,皮埃特罗·克列斯比回到了马孔多。雷贝卡和阿玛兰塔协助他拾掇琴弦;听到完全走了调的华尔兹舞曲,她们就跟他一块儿嬉笑。意大利人显得那么和蔼、尊严,乌苏娜这一次放弃了监视。在他离开之前,用修好的钢琴举行了一次欢送舞会,皮埃特罗·克列斯比和雷贝卡搭配,表演了现代舞的高超艺术。阿卡蒂奥和阿玛兰塔在优雅和灵巧上可跟他们媲美。然而舞蹈的示范表演不得不中止,因为和其他好奇者一块儿站在门口的皮拉·苔列娜,跟一个女人揪打了起来,那女人竟敢说年轻的阿卡蒂奥长着娘儿们的屁股。已经午夜。皮埃特罗·克列斯比发表了一次动人的告别演说,答应很快回来。雷贝卡把他送到门边;房门关上、灯盏熄灭之后,她回到自己的卧室,流山了热泪。这种无可安慰的痛哭延续了几天,谁都不知原因何在,甚至阿玛兰塔也不明究竟。对于雷贝卡的秘密,家里人并不感到奇怪。雷贝卡表面温和,容易接近,但她性情孤僻,心思叫人捉摸不透。她已经是个漂亮、强健、修长的姑娘,可是照旧喜欢坐在她带来的摇椅里,这个摇椅已经修了不止一次,没有扶手。谁也猜想不到,雷贝卡即使到了这种年岁,仍有咂吮手指的习惯。因此,她经常利用一切方便的机会躲在浴室里,并且惯于面向墙壁睡觉。现在,每逢雨天的下午,她跟女伴们一起在摆着秋海棠的长廊上绣花时,看见园中湿漉漉的小道和蚯蚓垒起的土堆,她会突然中断谈话,怀念的苦泪就会梳到她的嘴角。她一开始痛哭,从前用橙子汁和大黄克服的恶劣嗜好,又不可遏止地在她身上出现了。雷贝卡又开始吃土。她第一次这么做多半出于好奇,以为讨厌的味道将是对付诱惑力的良药。实际上,她立刻就把泥上吐了出来。但她烦恼不堪,就继续自己的尝试,逐渐恢复了对原生矿物(注:未曾氧化的矿物)的癖好。她把土装在衣兜里,一面教女伴们最难的针脚,一面跟她们议论各种各样的男人,说是值不得为他们去大吃泥土和石灰,同时却怀着既愉快又痛苦的模糊感觉,悄悄地把一撮撮泥土吃掉了。这一撮撮泥土似乎能使值得她屈辱牺牲的唯一的男人更加真切,更加跟她接近,仿佛泥土的余味在她嘴里留下了温暖,在她心中留下了慰藉;这泥土的余味跟他那漂亮的漆皮鞋在世界另一头所踩的土地息息相连,她从这种余味中也感觉到了他的脉搏和体温。有一天下午,安芭萝·摩斯柯特无缘无故地要求允许她看看新房子。阿玛兰塔和雷贝卡被这意外的访问弄得很窘,就冷淡而客气地接待她。她们领她看了看改建的房子,让她听了听自动钢琴的乐曲,拿柠檬水和饼干款待她。安芭萝教导她们如何保持自己的尊严、魅力和良好的风度,这给了乌苏娜深刻的印象,尽管乌苏娜在房间里只呆了几分钟。两小时以后,谈话就要结束时,安芭萝利用阿玛兰塔刹那间心神分散的机会,交给雷贝卡一封信。雷贝卡晃眼一看信封上“亲爱的雷贝卡·布恩蒂亚小姐”这个称呼,发现规整的字体、绿色的墨水、漂亮的笔迹,都跟钢琴说明书一样,就用指尖把信摺好,藏到怀里,同时望着安芭萝·摩斯柯特,她的眼神表露了无穷的感谢,仿佛默默地答应跟对方做一辈子的密友。
安芭萝·摩斯柯特和雷贝卡之间突然产生的友谊,在奥雷连诺心中激起了希望。他仍在苦苦地想念小姑娘雷麦黛丝,可是没有见到她的机会。他跟自己最亲密的朋友马格尼菲柯·维期巴尔和格林列尔多·马克斯(都是马孔多建村者的儿子,名字和父亲相同)一起在镇上溜达时,用渴望的目光在缝纫店里找她,只是发现了她的几个姐姐。安芭萝·摩斯柯特出现在他的家里,就是一个预兆。“她一定会跟安芭萝一块儿来的,”奥雷连诺低声自语,“一定。”他怀着那样的信心多次叨咕这几个字儿,以致有一天下午,他在作坊里装配小金鱼首饰时,忽然相信雷麦黛丝已经响应他的召唤。的确,过了一会儿,他就听到一个孩子的声音;他举眼一看,看见门口的一个姑娘,他的心都惊得缩紧了;这姑娘穿着粉红色玻璃纱衣服和白鞋子。
“不能到里面去,雷麦黛丝,”安芭萝·摩斯柯特从廊子上叫道。“人家正在干活。”
然而,奥雷连诺不让姑娘有时间回答,就把链条穿着嘴巴的小金鱼举到空中,说道:
“进来。”
雷麦黛丝走了进去,问了问有关金鱼的什么,可是奥雷连诺突然喘不过气,无法回答她的问题。他想永远呆在这个皮肤细嫩的姑娘身边,经常看见这对绿宝石似的眼睛,常常听到这种声音;对于每个问题,这声音都要尊敬地添上“先生”二字,仿佛对待亲父亲一样。梅尔加德斯坐在角落里的桌子旁边,正在潦草地画些难以理解的符号。奥雷连诺讨厌他。他刚要雷麦黛丝把小金鱼拿去作纪念,小姑娘就吓得跑出了作坊。这天下午,奥雷连诺失去了潜在的耐心,他是一直怀着这种耐心伺机跟她相见的。他放下了工作。他多次专心致志地拼命努力,希望再把雷麦黛丝叫来,可她不听。他在她姐姐的缝纫店里找她,在她家的窗帘后面找她,在她父亲的办公室里找她,可是只能在自己心中想到她的形象,这个形象倒也减轻了他那可怕的孤独之感。奥雷连诺一连几小时呆在客厅里,跟雷贝卡一起倾听自动钢琴的华兹舞曲。她听这些乐曲,因为皮埃特罗·克列斯比曾在这种音乐中教她跳舞。奥雷连诺倾听这些乐曲,只是因为一切东西一-甚至音乐一-都使他想起雷麦黛丝。
家里的人都在谈情说爱。奥雷连诺用无头无尾的诗句倾诉爱情。他把诗句写在梅尔加德斯给他的粗糙的羊皮纸上、浴室墙壁上、自个儿手上,这些诗里都有改了观的雷麦黛丝:晌午闷热空气中的雷麦黛丝;玫瑰清香中的雷麦黛丝;早餐面包腾腾热气中的雷麦黛丝随时随地都有雷麦黛丝。每天下午四点,雷贝卡一面坐在窗前绣花,一面等候自己的情书。她清楚地知道,运送邮件的骡子前来马孔多每月只有两次,可她时时刻刻都在等它,以为它可能弄错时间,任何一天都会到达。情形恰恰相反:有一次,骡子在规定的日子却没有来。雷贝卡苦恼得发疯,半夜起来,急匆匆地到了花园里,自杀一样贪婪地吞食一撮撮泥土,一面痛苦和愤怒地哭泣,一面嚼着软搭搭的蚯蚓,牙床都给蜗牛壳碎片割伤了。到天亮时,她呕吐了。她陷入了某种狂热、沮丧的状态,失去了知觉,在呓语中无耻地泄露了心中的秘密。
恼怒的乌苏娜撬开箱子的锁,在箱子底儿找到了十六封洒上香水的情书,是用粉红色绦带扎上的;还有一些残余的树叶和花瓣,是夹在旧书的书页之间的;此外是些蝴蝶标本,刚一碰就变成了灰。
雷贝卡的悲观失望,只有奥雷连诺一个人能够理解。那天下午,乌苏娜试图把雷贝卡从昏迷状态中救醒过来的时候,奥雷连诺跟马格尼菲柯·维斯巴尔和格林列尔多·马克斯来到了卡塔林诺游艺场。现在,这个游艺场增建了一排用木板隔开的小房间,住着一个个单身的女人,她们身上发出萎谢的花卉气味。手风琴手和鼓手组成的乐队演奏着弗兰西斯科人的歌曲,这些人已经几年没来马孔多了。三个朋友要了甘蔗酒,马格尼菲柯和格林列尔多是跟奥雷连诺同岁的,但在生活上比他老练,他俩不慌不忙地跟坐在他们膝上的女人喝酒。其中一个容颜枯槁、镶着金牙的女人试图抚摸奥雷连诺一下。可他推开了她。他发现自己喝得越多,就越想念雷麦黛丝,不过愁闷也就减少了。随后,奥雷连诺突然飘荡起来,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飘飘然的;他很快发现,他的朋友和女人也在朦胧的灯光里晃荡,成了混沌、飘忽的形体,他们所说的话,仿佛不是从他们嘴里出来的;他们那种神秘的手势跟他们面部的表情根本就不一致。卡塔林诺把一只手放在奥雷连诺肩上,说:“快十一点啦。”奥雷连诺扭过头去,看见一张模糊、宽大的面孔,还看见这人耳朵后面的一朵假花,然后他就象健忘症流行时那样昏迷过去,直到第二天拂晓才苏醒过来。他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皮拉·苔列娜站在他面前,穿着一件衬衫,光着脚丫,披头散发,拿灯照了照他,不相信地惊叫了一声:
“原来是奥雷连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