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为了证明自己的预言准确,她带来一副纸牌,把自己和霍·阿卡蒂奥锁在厨房旁边的库房里。她不慌不忙地在一张旧的木工台上摆开纸牌,口中念念有词;这时,年轻人伫立一旁,与其说对这套把戏感到兴趣,不如说觉得厌倦。
忽然,占卜的女人伸手摸了他一下。“我的天!”她真正吃惊地叫了一声,就再也说不出什么话了。
霍·阿卡蒂奥感到,他的骨头变得象海绵一样酥软,感到困乏和恐惧,好不容易才忍住泪水。女人一点也没有激励他。可他整夜都在找她,整夜都觉到她腋下发出的气味:这种气味仿佛渗进了他的躯体。他希望时时刻刻跟她在一起,希望她成为他的母亲,希望他和她永远也不走出库房,希望她向他说:“我的天!”重新摸他,重新说:“我的天!”有一日,他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烦恼了,就到她的家里去。这次访问是礼节性的,也是莫名其妙的在整个访问中,霍·阿卡蒂奥一次也没开口。此刻他不需要她了。他觉得,她完全不象她的气味在他心中幻化的形象,仿佛这根本不是她。而是另一个人。他喝完咖啡,就十分沮丧地回家。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又感到极度的难受,可他此刻渴望的不是跟他一起在库房里的那个女人,而是下午坐在他面前的那个女人了。
过了几天,女人忽然把霍·阿卡蒂奥带到了她的家中,并且借口教他一种纸牌戏法,从她跟母亲坐在一起的房间里,把他领进一间卧窄。在这儿,她那么放肆地摸他,使得他浑身不住地战栗,但他感到的是恐惧,而不是快乐。随后,她叫他夜间再未。霍·阿卡蒂奥口头答应,心里却希望尽快摆脱她,他知道自己天不能来的。然而夜间,躺在热烘烘的被窝里,他觉得自己应当去她那儿,即使自己不能这么干。他在黑暗中摸着穿上衣服,听到弟弟平静的呼吸声、隔壁房间里父亲的产咳声、院子里母鸡的咯咯声、蚊子的嗡嗡声、自己的心脏跳动声世界上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以前是不曾引起他的注意的,然后,他走到沉入梦乡的街上。他满心希望房门是门上的,而下只是掩上的(她曾这样告诉过他)。担它井没有闩上。他用指尖一推房门,铰链就清晰地发出悲鸣,这种悲鸣在他心中引起的是冰凉的回响。他尽量不弄出响声,侧着身子走进房里,马上感觉到了那种气味,霍·阿卡蒂奥还在第一个房间里,女人的三个弟弟通常是悬起吊床过夜的;这些吊床在什么地方,他并不知道,在黑暗中也辨别不清,因此,他只得摸索着走到卧室门前,把门推开,找准方向,免得弄错床铺。他往前摸过去,立即撞上了一张吊床的床头,这个吊床低得出乎他的预料。一个正在乎静地打鼾的人,梦中翻了个身,声音有点悲观他说了句梦话:“那是星期三。”当霍·阿卡蒂奥推开卧室门的时候,他无法制止房门擦过凹凸不平的地面。他处在一团漆黑中,既苦恼又慌乱,明白自己终于迷失了方向。睡在这个狭窄房间里的,是母亲、她的第二个女儿和丈夫、两个孩子和另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显然不是等他的。他可以凭气味找到,然而到处都是气味,那么细微又那么明显的气味,就象现在经常留在他身上的那种气味。霍·阿卡蒂奥呆然不动地站了好久,惊骇地问了问自己,怎会陷入这个束手无策的境地,忽然有一只伸开指头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碰到了他的面孔,他并不觉得奇怪,因为他下意识地正在等着别人摸他。他把自己交给了这只手,他在精疲力尽的状态中让它把他拉到看不见的床铺跟前;在这儿,有人脱掉了他的衣服,把他象一袋土豆似的举了起来,在一片漆黑里把他翻来覆去;在黑暗中,他的双手无用了,这儿不再闻女人的气味,只有阿莫尼亚的气味,他力图回忆她的面孔,他的眼前却恍惚浮现出乌苏娜的而孔;他模糊地觉得,他正在做他早就想做的事儿,尽倚他决不认为他能做这种事儿,他自己并不知道这该怎么做,并不知道双手放在哪儿,双脚放在哪儿,并不知道这是谁的脑袋、谁的腿;他觉得自己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他渴望逃走,又渴望永远留在这种极度的寂静中,留在这种可怕的孤独中。
这个女人叫做皮拉·苔列娜。按照父母的意愿,她参加过最终建立马孔多村的长征。父母想让自己的女儿跟一个男人分开,她十四岁时,那人就使她失去了贞操,她满二十二岁时,他还继续跟她生在一起,可是怎么也拿不定使婚姻合法化的主意,因为他不是她本村的人。他发誓说,他要跟随她到夭涯海角,但要等他把自己的事情搞好以后;从那时起,她就一直等着他,已经失去了相见的希望,尽管纸牌经常向她预示,将有各式各样的男人来找她,高的和矮的、金发和黑发的;有的从陆上来,有的从海上来,有的过三天来,有的过三月来,有的过三年来。等呀盼呀,她的大腿已经失去了劲头,胸脯已经失去了弹性,她已疏远了男人的爱抚,可是心里还很狂热。现在,霍·阿卡蒂奥对新颖而奇异的玩耍入了迷,每天夜里都到迷宫式的房间里来找她。有一回,他发现房门是闩上的,就笃笃地敲门;他以为,他既有勇气敲第一次,那就应当敲到底……等了许久,她才把门打开。白天,他因睡眠不足躺下了,还在暗暗回味昨夜的事。可是,皮拉·苔列娜来到布恩蒂亚家里的时候,显得高高兴兴、满不在乎、笑语联珠,霍·阿卡蒂奥不必费劲地掩饰自己的紧张,因为这个女人响亮的笑声能够吓跑在院子里踱来踱去的鸽子,她跟那个具有无形力量的女人毫无共同之处,那个女人曾经教他如何屏住呼吸和控制心跳,帮助他了解男人为什么怕死。他全神贯注于自己的体会,甚至不了解周围的人在高兴什么,这时,他的父亲和弟弟说,他们终于透过金属渣滓取出了乌苏娜的金子,这个消息简直震动了整座房子。
事实上,他们是经过多日坚持不懈的努力取得成功的。乌苏娜挺高兴,甚至感谢上帝发明了炼金术,村里的居民挤进试验室,主人就拿抹上番石榴酱的烤饼招待他们,庆祝这个奇迹的出现,而霍·阿·布恩蒂亚却让他们参观一个坩埚,里面放着复原的金子,他的神情仿佛表示这金子是他刚刚发明的,他从一个人走到另一个人跟前,最后来到大儿子身边。大儿子最近几乎不来试验室了。布恩蒂亚把一块微黄的干硬东西拿到他的眼前,问道,“你看这象什么?”
霍·阿卡蒂奥直耿耿地回答:
“象狗屎。”
父亲用手背在他嘴唇上碰了一下,碰得很重,霍·阿卡蒂奥嘴里竟然流出血来,眼里流出泪来。夜里,皮拉·苔列娜在黑暗中摸到一小瓶药和棉花,拿浸了亚尔尼加碘酒的压布贴在肿处,为霍·阿卡蒂奥尽心地做了一切,而没有使他产生仟何不舒服之感,竭力爱护他,而不碰痛他。他俩达到了那样亲密的程度,过了一会儿,他俩就不知不觉地在夜间幽会中第一次低声交谈起来:
“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他说。“最近几天内,我就要把一切告诉人家,别再这么捉迷藏了。”
皮拉·苔列娜不想劝阻他。
“那很好嘛,”她说。“如果咱俩单独在一块儿,咱们就把灯点上,彼此都能看见,我想叫喊就能叫喊,跟别人不相干;而你想说什么蠢话,就可在我耳边说什么蠢话。”
霍·阿卡蒂奥经过这场谈话,加上他对父亲的怨气,而且他认为作法的爱情在一切情况下都是可以的,他就心安理得、勇气倍增了。没有任何准备,他自动把一闭告诉了弟弟。
起初,年幼的奥雷连诺只把霍·阿卡蒂奥的艳遇看做是哥哥面临的可怕危险,不明白什么力量吸引了哥哥。可是,霍·阿卡蒂奥的烦躁不安逐渐传染了他。他要哥哥谈谈那些细微情节,跟哥哥共苦同乐,他感到自己既害怕又快活,现在,他却等首霍·阿卡蒂奥回来,直到天亮都没合眼,在孤单的床上辗转反侧,仿佛躺在一堆烧红的炭上;随后,兄弟俩一直谈到早该起床的时候,很快陷入半昏迷状态;两人都同样厌恶炼金术和父亲的聪明才智,变得孤僻了。“孩子们的样儿没有一点精神,”乌苏娜说。“也许肠里有虫子。”她用捣碎的美洲土荆芥知心话来。哥哥不象以前那么诚恳了。他从态度和蔼的、容易接近的人变成了怀着戒心的、孤僻的人。他痛恨整个世界,渴望孤身独处。有一天夜里,他又离开了,但是没有去皮拉·苔列娜那儿,而跟拥在吉卜赛帐篷周围看热闹的人混在一起。他踱来踱去地看了看各种精彩节目,对任何一个节目都不感兴趣,却注意到了一个非展览品个年轻的吉卜赛女人;这女人几乎是个小姑娘,脖子上戴着一串挺重的玻璃珠子,因此弯着身子。霍·阿卡蒂奥有生以来还没见过比她更美的人。姑娘站在人群当中看一幕惨剧:一个人由于不听父母的话,变成了一条蛇。
霍·阿卡蒂奥根本没看这个不幸的人。当观众向“蛇人”询问他那悲惨的故事细节时,年轻的霍·阿卡蒂奥就挤到第一排吉卜赛姑娘那儿去,站在她的背后,然后紧贴着她。她想挪开一些,可他把她贴得更紧。于是,她感觉到了他。她愣着没动,惊恐得发颤,不相信自己的感觉,终于回头胆怯地一笑,瞄了霍·阿卡蒂奥一眼,这时,两个吉卜赛人把“蛇人”装进了笼子,搬进帐篷。指挥表演的吉卜赛人宣布:
“现在,女士们和先生们,我们将给你们表演一个可怕的节目每夜这个时候都要砍掉一个女人的脑袋,连砍一百五十年,以示惩罚,因为她看了她不该看的东西。”
霍·阿卡蒂奥和吉卜赛姑娘没有参观砍头。他俩走进了她的帐篷,由于冲动就接起吻来,并且脱掉了衣服;吉卜赛姑娘从身上脱掉了浆过的花边紧身兜,就变得一丝不挂了。这是一只千瘪的小青蛙,胸部还没发育,两腿挺瘦,比霍·阿卡蒂奥的胳膊还细;可是她的果断和热情却弥补了她的赢弱。然而,霍·阿卡蒂奥不能以同样的热劲儿回答她,因为他们是在一个公用帐篷里,吉卜赛人不时拿着各种杂耍器具进来,在这儿干事,甚至就在床铺旁边的地上掷骰子·帐篷中间的木竿上挂着一盏灯,照亮了每个角落。在爱抚之间的短暂停歇中,霍·阿卡蒂奥赤裸裸地躺在床上,不知道该怎么办,而姑娘却一再想刺激他。过了一会,一个身姿优美的吉卜赛女人和一个男人一起走进帐篷,这个男人不属于杂技团,也不是本村的人。两人就在床边脱衣解带。女人偶然看了霍·阿卡蒂奥一眼。
“孩子,”她叫道,“上帝保佑你,走开吧!”
霍·阿卡蒂奥的女伴要求对方不要打扰他俩,于是新来的一对只好躺在紧靠床铺的地上。
这是星期四。星期六晚上,霍·阿卡蒂奥在头上扎了块红布,就跟吉卜赛人一起离开了马孔多。
发现儿子失踪之后,乌苏娜就在整个村子里到处找他,在吉卜赛人先前搭篷的地方,她只看见一堆堆垃圾和还在冒烟的篝火灰烬。有些村民在刨垃圾堆,希望找到玻璃串珠,其中一个村民向乌苏娜说,昨夜他曾看见她的儿子跟杂技演员们在一起霍·阿卡蒂奥推着一辆小车,车上有一只装着“蛇人”的笼子。“他变成吉卜赛人啦!”她向丈夫吵嚷,可是丈夫对于儿子的失踪丝毫没有表示惊慌。
“这倒不坏,”霍·阿·布恩蒂亚一面说,一面在研钵里捣什么东西;这东西已经反复捣过多次,加热多次,现在还在研钵里。“他可以成为一个男子汉了。”
乌苏娜打听了吉卜赛人所去的方向,就沿着那条路走去,碰见每一个人都要问一问,希望追上大群吉卜赛人,因此离开村子越来越远;终于看出自己走得过远,她就认为用不着回头了,到了晚上八点,霍·阿·布恩蒂亚才发现妻子失踪,当时他把东西放在一堆肥料上,决定去看看小女儿阿玛兰塔是怎么回事,因为她到这时哭得嗓子都哑了。在几小时内,他毫不犹豫地集合了一队装备很好的村民,把阿玛兰塔交给一个自愿充当奶妈的女人,就踏上荒无人迹的小道,去寻找乌苏娜了。他是把奥雷连诺带在身边的。拂晓时分,几个印第安渔人用手势向他们表明:谁也不曾走过这儿。经过三天毫无效果的寻找,他们回到了村里。
霍·阿·布恩蒂亚苦恼了好久。他象母亲一样照拂小女儿阿玛兰塔。他给她洗澡、换襁褓,一天四次抱她去奶妈那儿,晚上甚至给她唱歌(乌苏娜是从来不会唱歌的)。有一次,皮拉·苔列娜自愿来这儿照料家务,直到乌苏娜回来。在不幸之中,奥雷连诺神秘的洞察力更加敏锐了,他一见皮拉·苔列娜走进屋来,就好象恍然大悟。他明白:根据某种无法说明的原因,他哥哥的逃亡和母亲的失踪都是这个女人的过错,所以他用那么一声不吭和嫉恶如仇的态度对待她,她就再也不来了。
时间一过,一切照旧。霍·阿·布恩蒂亚和他的儿子自己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时候回到试验室里的,他们打扫了尘上,点燃了炉火,又专心地忙于摆弄那在一堆肥料上放了几个月的东西了。阿玛兰塔躺在一只柳条篮子里,房间中的空气充满了汞气;她好奇地望着爸爸和哥哥聚精会神地工作。乌苏娜失踪之后过了几个月,试验室里开始发生奇怪的事。早就扔在厨房里的空瓶子忽然重得无法挪动。工作台上锅里的水无火自沸起来,咕嘟了整整半个小时,直到完全蒸发。霍·阿·布恩蒂亚和他的儿子对这些怪事都很惊讶、激动,不知如何解释,但把它们看成是新事物的预兆。有一天,阿玛兰塔的篮子突然自己动了起来,在房间里绕圈子,奥雷连诺看了非常吃惊,赶忙去把它拦住。可是霍·阿·布恩蒂亚一点也不惊异。他把篮子放在原处,拴在桌腿上面。篮子的移动终于使他相信,他们的希望快要实现了。就在这时,奥雷连诺听见他说:
“即使你不害怕上帝,你也会害怕金属。”
失踪之后几乎过了五个月,乌苏娜回来了。她显得异常兴奋;有点返老还童,穿着村里人谁也没有穿过的新式衣服。霍·阿·布恩蒂亚高兴得差点儿发了疯,“原来如此!正象我预料的!”他叫了起来。这是真的,因为待在试验室里进行物质试验的长时间中,他曾在内心深处祈求上帝,他所期待的奇迹不是发现点金石,也不是哈口气让金属具有生命,更不是发明一种办法,以便把金子变成房锁和窗子的铰链,而是刚刚发生的事乌苏娜的归来。但她并没有跟他一起发狂地高兴。她照旧给了丈夫一个乐吻,仿佛他俩不过一小时以前才见过面似的。说道:
“到门外去看看吧!”
霍·阿·布恩蒂亚走到街上,看见自己房子前面的一群人,他好半天才从混乱状态中清醒过来。这不是吉卜赛人,而是跟马孔多村民一样的男人和女人,平直的头发,黝黑的皮肤,说的是同样的语言,抱怨的是相同的痛苦。站在他们旁边的是驮着各种食物的骡子,套上阉牛的大车,车上载着家具和家庭用具一尘世生活中必不可缺的简单用具,这些用具是商人每天都在出售的。
这些人是从沼泽地另一边来的,总共两天就能到达那儿,可是那儿建立了城镇,那里的人一年当中每个月都能收到邮件,而且使用能够改善生活的机器。乌苏娜没有追上吉卜赛人,但却发现了她丈夫枉然寻找伟大发明时未能发现的那条道路。
第三章
皮拉·苔列娜的儿子出世以后两个星期,祖父和祖母把他接到了家里。乌苏娜是勉强收留这小孩儿的,因为她又没拗过丈大的固执脾气;想让布恩蒂亚家的后代听天由命,是他不能容忍的。但她提出了个条件:决不让孩子知道自己的真正出身。孩子也取名霍·阿卡蒂奥,可是为了避免混淆不清,大家渐渐地只管他叫阿卡蒂奥了。这时,马孔多事业兴旺,布恩蒂亚家中一片忙碌,孩子们的照顾就降到了次要地位,负责照拂他们的是古阿吉洛部族的一个印第安女人,她是和弟弟一块儿来到马孔多的,借以逃避他们家乡已经猖獗几年的致命传染病失眠症。姐弟俩都是驯良、勤劳的人,乌苏娜雇用他们帮她做些家务。所以,阿卡蒂奥和阿玛兰塔首先说的是古阿吉洛语,然后才说西班牙语,而且学会喝晰蜴汤、吃蜘蛛蛋,可是乌苏娜根本没有发现这一点,因她制作获利不小的糖鸟糖兽太忙了。马孔多完全改变了面貌。乌苏娜带到这儿来的那些人,到处宣扬马孔多地理位置很好、周围土地肥沃,以致这个小小的村庄很快变戍了一个热闹的市镇,开设了商店和手工业作坊,修筑了永久的商道,第一批阿拉伯人沿着这条道路来到了这儿,他们穿着宽大的裤子,戴着耳环,用玻璃珠项链交换鹦鹉。霍·阿·布恩蒂亚没有一分钟的休息。他对周围的现实生活入了迷,觉得这种生活比他想象的大于世界奇妙得多,于是失去了对炼金试验的任何兴趣,把月复一月变来变去的东西搁在一边,重新成了一个有事业心的、精力充沛的人了,从前,在哪儿铺设街道,在哪儿建筑新的房舍,都是由他决定的,他不让任何人享有别人没有的特权。新来的居民也十分尊敬他,甚至请他划分土地。没有征得他的同意,就不放下一块基石,也不砌上一道墙垣。玩杂技的吉卜赛人回来的时候,他们的活动游艺场现在变成了一个大赌场,受到热烈的欢迎。因为大家都希望霍·阿卡蒂奥也跟他们一块儿回来。但是霍·阿卡蒂奥并没有回来,那个“蛇人”也没有跟他们在一起,照乌苏娜看来,那个“蛇人是唯”一知道能在哪儿找到她的儿子的;因此,他们不让吉卜赛人在马孔多停留,甚至不准他们以后再来这儿:现在他们已经认为吉卜赛人是贪婪佚的化身了。然而霍·阿·布恩蒂亚却认为,古老的梅尔加德斯部族用它多年的知识和奇异的发明大大促进了马孔多的发展,这里的人永远都会张开双臂欢迎他们。可是,照流浪汉们的说法,梅尔加德斯部族已从地面上消失了,因为他们竟敢超越人类知识的限度。
霍·阿·布恩蒂亚至少暂时摆脱了幻想的折磨以后,在短时期内就有条不紊地整顿好了全镇的劳动生活;平静的空气是霍·阿·布恩蒂亚有一次自己破坏的,当时他放走了马孔多建立之初用响亮的叫声报告时刻的鸟儿,而给每一座房子安了一个音乐钟。这些雕木作成的漂亮的钟,是用鹦鹉向阿拉伯人换来的,霍·阿·布恩蒂亚把它们拨得挺准,每过半小时,它们就奏出同一支华尔兹舞曲的几节曲于让全镇高兴一次,每一次都是几节新的曲于,到了晌午时分,所有的钟一齐奏出整支华尔兹舞曲,一点几也不走调。在街上栽种杏树,代替槐树,也是霍·阿·布恩蒂亚的主意,而且他还发明了一种使这些杏树永远活着的办法(这个办法他至死没有透露)。过了多年,马孔多建筑了一座座锌顶木房的时候,在它最老的街道上仍然挺立着一棵棵杏树,树枝折断,布满尘埃,但谁也记不得这些树是什么人栽的了。
父亲大力整顿这个市镇,母亲却在振兴家业,制作美妙的糖公鸡和糖鱼,把它们插在巴里萨木棍儿上,每天两次拿到街上去卖,这时,奥雷连诺却在荒弃的试验室里度过漫长的时刻,孜孜不倦地掌握首饰技术。他已经长得挺高,哥哥留下的衣服很快不合他的身材了,他就改穿父亲的衣服,诚然,维希塔香不得不替他把衬衫和裤子改窄一些,因为奥雷连诺比父亲和哥哥都瘦。
进入少年时期,他的嗓音粗了,他也变得沉默寡言、异常孤僻,但是他的眼睛又经常露出紧张的神色,这种神色在他出生的那一天是使他母亲吃了一惊的。奥雷连诺聚精会神地从事首饰工作,除了吃饭,几乎不到试验室外面去。霍·阿·布恩蒂亚对他的孤僻感到不安,就把房门的钥匙和一点儿钱给了他,以为儿子可能需要出去找找女人。奥雷连诺却拿钱买了盐酸,制成了王水,给钥匙镀了金。可是,奥雷连诺的古怪比不上阿卡蒂奥和阿玛兰塔的古怪。这两个小家伙的乳齿开始脱落,仍然成天跟在印第安人脚边,揪住他们的衣服下摆,硬要说古阿吉洛语,不说西班牙语。“你怨不了别人,”乌苏娜向大夫说。“孩子的狂劲儿是父母遗传的,”他认为后代的怪诞习惯一点也不比猪尾巴好,就开始抱怨自己倒霉的命运,可是有一次奥色连诺突然拿眼睛盯着她,把她弄得手足无措起来。
“有人就要来咱们这儿啦,”他说。
象往常一样,儿子预言什么事情,她就用家庭主妇的逻辑破除他的预言。有人到这儿来,那没有什么特别嘛。每天都有几十个外地人经过马孔多,可这并没有叫人操心,他们来到这儿,并不需要预言。然而,奥雷连诺不顾一切逻辑,相信自己的预言。
“我不知道来的人是谁,”他坚持说,“可这个人已在路上啦。”
的确,星期天来了个雷贝卡。她顶多只有十一岁,是跟一些皮货商从马诺尔村来的,经历了艰苦的旅程,这些皮货商受托将这个姑娘连同一封信送到霍·阿·布恩蒂亚家里,但要求他们帮忙的人究竟是推,他们就说不清楚了。这姑娘的全部行李是一只小衣箱、一把画着鲜艳花朵的木制小摇椅以及一个帆布袋;袋子里老是发出“咔嚓、咔嚓、咔嚓”的响声那儿装的是她父母的骸骨。捎绘霍·间·布恩蒂亚的信是某人用特别亲切的口吻写成的,这人说,尽管时间过久,距离颇远,他还是热爱霍·阿·布恩蒂亚的,觉得自己应当根据基本的人道精神做这件善事把孤苦伶何的小姑娘送到霍·阿·布恩蒂亚这儿来;这小姑娘是乌苏娜的表侄女,也就是霍·阿·布恩蒂亚的亲戚,虽是远房的亲戚;因为她是他难忘的朋友尼康诺尔·乌洛阿和他可敬的妻子雷贝卡·蒙蒂埃尔的亲女儿,他们已去天国,现由这小姑娘把他们的骸骨带去,希望能照基督教的礼仪把它们埋掉。以上两个名字和信未的签名都写得十分清楚,可是霍·阿·布恩蒂亚和乌苏娜都记不得这样的亲戚,也记不起人遥远的马诺尔村捎信来的这个熟人了。从小姑娘身上了解更多的情况是完全不可能的。她一走进屋子,马上坐在自己的摇椅里,开始咂吮指头,两只惊骇的大眼睛望着大家,根本不明白人家问她什么。她穿着染成黑色的斜纹布旧衣服和裂开的漆皮鞋。扎在耳朵后面的两络头发,是用黑蝴蝶系住的。脖子上挂着一只香袋,香袋上有一个汗水弄污的圣像,而右腕上是个铜链条,链条上有一个猛兽的獠牙防止毒眼的小玩意。她那有点发绿的皮肤和胀鼓鼓、紧绷绷的肚子,证明她健康不佳和经常挨饿,但别人给她拿来吃的,她却一动不动地继续坐着,甚至没有摸一摸放在膝上的盘子。大家已经认为她是个聋哑姑娘,可是印第安人用自己的语言问她想不想喝水,她马上转动眼珠,仿佛认出了他们,肯定地点了点头。
他们收留了她,因为没有其他办法。他们决定按照信上对她母亲的称呼,也管她叫雷贝卡,因为奥雷连诺虽然不厌其烦地在她面前提到一切圣徒的名字,但她对任何一个名字都无反应。当时马孔多没有墓地,因为还没死过一个人,装着骸骨的袋于就藏了起来,等到有了合适的地方再埋葬,所以长时间里,这袋子总是东藏西放,塞在难以发现的地方,可是经常发出“咔嚓、咔嚓、咔嚓”的响声,就象下蛋的母鸡咯咯直叫。过了很久雷贝卡才跟这家人的生活协调起来。起初她有个习惯:在僻静的屋角里,坐在摇椅上咂吮指头。任何东西都没引起她的注意,不过,每过半小时响起钟声的时候,她都惊骇地四面张望,仿佛想在空中发现这种声音似的。
好多天都无法叫她吃饭。谁也不明白她为什么没有饿死,直到熟悉一切的印第安人发现(因为他们在屋子里用无声的脚步不断地来回走动)雷贝卡喜欢吃的只是院子里的泥土和她用指甲从墙上刨下的一块块石灰。显然,由于这个恶劣的习惯,父母或者养育她的人惩罚过她,泥上和石灰她都是偷吃的,她知道不对,而且尽量留存一些,无人在旁时可以自由自在地饱餐一顿。从此,他们对雷贝卡进行了严密的监视,给院子里的泥土浇上牛胆,给房屋的墙壁抹上辛辣的印第安胡椒,恕用这种办法革除姑娘的恶习,但她为了弄到这类吃的,表现了那样的机智和发明才干,使得乌苏娜不得不采取最有效的措施。她把盛着橙子汁和大黄的锅子整夜放在露天里,次日早饭之前拿这种草药给雷贝卡喝。虽然谁也不会建议乌苏娜拿这种混合药剂来治疗不良的泥土嗜好,她还是认为任何苦涩的液体进了空肚子,都会在肝脏里引起反应。雷贝卡尽管样子瘦弱,却十分倔强:要她吃药,就得把她象小牛一样缚住,因为她拼命挣扎,乱抓、乱咬、乱哗,大声叫嚷,今人莫名其妙,据印第安人说,她在骂人,这是古阿吉洛语中最粗鲁的骂人活。乌苏娜知道了这一点,就用鞭挞加强治疗。所以从来无法断定,究竟什么取得了成效大黄呢,鞭子呢,或者二者一起;大家知道的只有一点,过了几个星期,雷贝卡开始出现康复的征象。现在,她跟阿卡蒂奥和阿玛兰塔一块儿玩耍了,她们拿她当做姐姐;她吃饭有味了,会用刀叉了。随后发现,她说西班牙语象印第安语一样流利,她很能做针线活,还会用自编的可爱歌词照自鸣钟的华尔兹舞曲歌唱。很快,她就似乎成了一个新的家庭成员,她比亲生子女对乌苏娜还亲热; 她把阿玛兰塔叫做妹妹,把阿卡蒂奥叫做弟弟,把奥雷连诺称做叔叔,把霍·阿,布恩蒂亚称做伯伯。这么一来,她和其他的人一样就有权叫做雷贝卡·布恩蒂亚了,这是她唯一的名字,至死都体面地叫这个名字。
雷贝卡摆脱了恶劣的泥土嗜好,移居阿玛兰塔和阿卡蒂奥的房间之后,有一天夜里,跟孩子们在一起的印第安女人偶然醒来,听到犄角里断续地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她吃惊地从床上一跃而起,担心什么牲畜钻进了屋子,接着便看见雷贝卡坐在摇椅里,把一个指头塞在嘴里;在黑暗中,她的两只眼睛象猫的眼睛一样闪亮。
维希塔香吓得发呆,在姑娘的眼睛里,她发现了某种疾病的征状,这种疾病的威胁曾使她和弟弟永远离开了那个古老的王国,他俩还是那儿的王位继承人咧。这儿也出现了失眠症。
还没等到天亮,印第安人卡塔乌尔就离开了马孔多。他的姐姐却留了下来,因为宿命论的想法暗示她,致命的疾病反正会跟着她的,不管她逃到多远的地方。然而,谁也不了解维希塔香的不安。“咱们永远不可睡觉吗?那就更好啦,”霍·阿·布恩蒂亚满意他说。“咱们可从生活中得到更多的东西。”可是印第安女人说明:患了这种失眠症,最可怕的不是睡不着觉,因为身体不会感到疲乏;最糟糕的是失眠症必然演变成健忘症。她的意思是说,病人经常处于失眠状态,开头会忘掉童年时代的事儿,然后会忘记东西的名称和用途,最后再也认不得别人,甚至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失去了跟往日的一切联系,陷入一种白痴似的状态。霍·阿·布恩蒂亚哈哈大笑,差点儿没有笑死,他得出结论说,迷信的印第安人捏造了无数的疾病,这就是其中的一种。可是为了预防万一,谨慎的乌苏娜就让雷贝卡跟其他的孩子隔离了。
过了几个星期,维希塔香的恐惧过去之后,霍·阿·布恩蒂亚夜间突然发现自己在床上翻来复去合不上眼。乌苏娜也没睡着,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回答说:“我又在想普鲁登希奥啦。”他俩一分钟也没睡着,可是早上起来却是精神饱满的,立即忘了恶劣的夜晚。吃早饭时,奥雷连诺惊异地说,他虽在试验室星呆了整整一夜,可是感到自己精神挺好,他是在试验室里给一枚胸针镀金,打算把它当做生日礼物送给乌苏娜。然而,谁也没有重视这些怪事,直到两天以后,大家仍在床上合不了眼,才知道自己已经五十多个小时没有睡觉了。
“孩子们也没睡着。这种疫病既然进了这座房子,谁也逃避不了啦,”印第安女人仍用宿命论的口吻说。
的确,全家的人都息了失眠症,乌苏娜曾从母亲那儿得到一些草药知识,就用乌头熬成汤剂,给全家的人喝了,可是大家仍然不能成眠,而且白天站着也做梦。
处在这种半睡半醒的古怪状态中,他们不仅看到自己梦中的形象,而且看到别人梦中的形象。仿佛整座房子都挤满了客人。雷贝卡坐在厨房犄角里的摇椅上,梦见一个很象她的人,这人穿着白色亚麻布衣服,衬衫领子上有一颗金色钮扣,献给她一柬玫瑰花。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双手细嫩的女人,她拿出一朵玫瑰花来,佩戴在雷贝卡的头发上,乌苏娜明白,这男人和女人是姑娘的父母,可是不管怎样竭力辨认,也不认识他们,终于相信以前是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的。同时,由于注意不够(这是霍·阿·布恩蒂亚不能原谅自己的),家里制作的糖动物照旧拿到镇上去卖。大人和孩子都快活地吮着有味的绿色公鸡、漂亮的粉红色小鱼、最甜的黄色马儿。这些糖动物似乎也是患了失眠症的。星期一天亮以后,全城的人已经不睡觉了。起初,谁也不担心。许多的人甚至高兴,因为当时马孔多百业待兴,时间不够。人们那么勤奋地工作,在短时间内就把一切都做完了,现在早晨三点就双臂交叉地坐着,计算自鸣钟的华尔兹舞曲有多少段曲调。想睡的人井非由于疲乏,而是渴望做梦采取各种办法把自己弄得精疲力尽,他们聚在一起,不住地絮絮叨叨,一连几小时把同样的奇闻说了又说,大讲特讲白色阉鸡的故事。一直把故事搞得复杂到了极点。这是一种没完没了的玩耍讲故事的人问其余的人,他们想不想听白色阉鸡的故事,如果他们回答他“是的”,他就说他要求回答的不是“是的”,而是要求回答:他们想不想听白色阉鸡的故事;如果他们回答说“不”,他就说他要求回答的不是“不”,而是要求回答:他们想不想听白色阉鸡的故事;如果大家沉默不语,他就说他要求的不是沉默不语,而是要求回答:他们想不想听白色阉鸡的故事,而且谁也不能走开,因为他说他没有要求他们走开,而是要求回答:他们想不想听白色阉鸡的故事。就这样,一圈一圈的人,整夜整夜说个没完。
霍·阿·布恩蒂亚知道传染病遍及整个市镇,就把家长们召集起来,告诉他们有关这种失眠症的常识,并且设法防止这种疾病向邻近的城乡蔓延。于是,大家从一只只山羊身上取下了铃铛用鹦鹉向阿拉伯人换来的铃铛,把它们挂在马孔多人口的地方,供给那些不听岗哨劝阻、硬要进镇的人使用。凡是这时经过马孔多街道的外来人都得摇摇铃铛,让失眠症患者知道来人是健康的。他们在镇上停留的时候,不准吃喝,因为毫无疑问,病从口人嘛,而马孔多的一切食物和饮料都染上了失眠症,采取这些办法,他们就把这种传染病限制在市镇范围之内了。隔离是严格遵守的,大家逐渐习惯了紧急状态。生活重新上了轨道,工作照常进行,谁也不再担心失去了无益的睡眠习惯。
在几个月中帮助大家跟隐忘症进行斗争的办法,是奥雷连诺发明的。他发现这种办法也很偶然。奥雷连诺是个富有经验的病人因为他是失眠症的第一批患者之一完全掌握了首饰技术。有一次,他需要一个平常用来捶平金属的小铁砧,可是记不起它叫什么了。父亲提醒他:“铁砧。”奥雷连诺就把这个名字记在小纸片上,贴在铁砧底儿上。现在,他相信再也不会忘记这个名字了。可他没有想到,这件事儿只是健忘症的第一个表现。过了几天他已觉得,他费了大劲才记起试验室内几乎所有东西的名称。于是,他给每样东西都贴上标签,现在只要一看签条上的字儿,就能确定这是什么东西了。不安的父亲叫苦连天,说他忘了童年时代甚至印象最深的事儿,奥雷连诺就把自己的办法告诉他,于是霍·阿·布恩蒂亚首先在自己家里加以采用,然府在全镇推广。他用小刷子蘸了墨水,给房里的每件东西都写上名称:“桌”、“钟”、“们”、“墙”、“床”、“锅”。然后到畜栏和田地里去,也给牲畜、家禽和植物标上名字:“牛”、“山羊”、“猪”、“鸡”、“木薯”、“香蕉”。人们研究各种健忘的事物时逐渐明白,他们即使根据签条记起了东西的名称,有朝一日也会想不起它的用途。随后,他们就把签条搞得很复杂了。一头乳牛脖子上挂的牌子,清楚他说明马孔多居民是如何跟健忘症作斗争的:“这是一头乳牛。每天早晨挤奶,就可得到牛奶,把牛奶煮沸,掺上咖啡,就可得牛奶咖啡。”就这样,他们生活在经常滑过的现实中,借助字儿能把现实暂时抓住,可是一旦忘了字儿的意义,现实也就难免忘诸脑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