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鸣雅迅速合上书页,冷漠道:“你在骗我。”

林俗自知他瞒不过去,也没想着要瞒,之所以不说是想着找个恰当的时机以合适的方法说,让她不会那么有负疚感。

“我的确是想去配件厂的,但是配件厂不要你哥,你哥没能力捡地上馒头吃哭唧唧嘤嘤嘤也没办法啊。”虽然这么说,但他心里想的却是电子配件厂没煤厂赚得多,就算危险一点也值了。

林鸣雅沉默了会,说道:“以后我们一起打工吧。我想一直看到你。”说完后她扭头,自己下了床,走出房门在木架子上那起毛巾洗了把脸。看到镜子里模糊不清的脸,心想自己要是哭出来了那得多丢脸啊。威严何在?脸面何在?以后这大姐大还当不当啊。

兄妹俩休息休息两天,去拜访了一下大姨小姨二舅,就独自去城里重点上高中了。她们住寝,镇上的房子也就退掉了。

寝室里的人刚开始相见还有点别别扭扭的生疏感,可天分似的,很快女孩子们就熟得跟地里的玉米西红柿一样。她们开始聊天,这不,这天就互相问大家家乡都在哪呀。有说娄底、岳阳、衡阳的,作为湖南人大家都知道这在哪。可是林鸣雅回答的是平山镇,她们就茫然了。这是哪儿啊?具体在哪啊?别光说个镇名,至少迟城市名得说一说吧。好吧,林鸣雅就说了,离我们城市不远,倒几个车就到了。好吧,像这种小村小镇也不知道问不出啥子名堂。不过大家都很好奇,像林鸣雅这样的小可爱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她生活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她的家人又是什么样子的,非要她多讲讲。林鸣雅自认为这也没啥见不得人的,也就说了。

“平山镇嘛,山也不是很平,就是有点矮……”

平山镇名字也不稀奇古怪,呆的地方也没啥特别的,就坐落于南方的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山窝窝里,在湖南之中有些儿偏还有那么一点点远,与山西算是沾亲带故的邻居,你随便走到一个山疙瘩下、一道长长的轨道通过的地方,就能看见堆了那么几座粉黏乌黑的煤渣子,也因此这个山疙瘩也就没那么特别山清水秀了。不得不说在这方面也算与山西“共同发展”“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了。

若是要离开这到镇上去呢,那得坐个黑乎乎的“穿山火车”通过黑黢黢的中间山道,再经过游着灰仆仆红嘴大鹅子的人挖湖,找到时常叼着旱烟的姥姥家二舅,二舅一发动摩,她们就会自觉地爬上摩托车,稳稳当当地坐在后座,然后二舅这才把烟一熄,随手扔到泥地里,再骑个大摩托轰轰地穿过几条弯弯曲曲的巷子,跑过几堆乌黑麻黑的煤山,这才能摸到县城的影子。

二舅在每次放她们下来后,都会格外地爱惜地摸摸摩托车的车头,就跟摸他老婆似的。这种爱惜的姿态让每次旅途更加值得期待了,林鸣雅与林俗小朋友一般也只有赶闹子与上学的时候才有机会摸到这高大尚的代步工具。

赶闹子之前,林鸣雅和哥哥都会和妈妈到山上转转找找野蜂窝,妈妈从口袋里掏出从厨房偷拿的打火机点燃枯草用烟在下面熏,然后她们一起跑得远远得,在马蜂窜远后,坏心眼地把它们的家偷走。马蜂幼虫安安静静地呆在分成一格一格的黄色小窝里,白白胖胖的很是可爱。不过林家兄妹可看不到它们的可爱哩,在她们眼里这就是好吃的以及可以换好吃的东西。到县城里有时候可以卖出30、40块钱50g的高价,在她们这个小山窝窝特别是在外硬是要称呼自己是平山镇人的林家村人,算得上是暴利了。对于五毛钱都是很多钱的小孩子来说,那简直就是天价了。虽然最后她们得到的只有每人一块,但这一天依旧是她们最幸福的一天。因为她们可以到镇上买酸酸甜甜的糖葫芦吃。那个时候的糖葫芦一根还只要一块钱,可不像现在,都要五块了。一想到这就心酸,就算以后赚再多的钱,用一块钱买到糖葫芦的日子都一去不复返了。

“就是有一次比较吓人,走到竹林里,有一条很大的竹叶青挂到竹子上。妈妈说被它咬了千万别自己割伤口来排毒,一定要去医院。”

然后告诉她们这件事情的妈妈就是死在竹叶青毒素下的,而当时父亲就在场。

0012 糖

夏天到冬天这段日子里,林鸣雅偶尔失眠,有时做些沉溺海底的幻梦,但更多的时候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一夜无梦或者有梦也记不起来了。所有的一切都在星期、月份、四季里平稳顺利地度过了。

林鸣雅与林俗没有分到一个班,但只要一出门走几步就能找到对方。但她们并不特意去找对方,只是经常偶遇。林鸣雅总是会在口袋里准备一颗糖,遇见哥哥就将手伸进校服口袋里,从口袋掏出糖果的这段时间里也不干站着,说些“你吃饭了没”“哥你最近白了点”“你们数学都教到哪里了”之类的闲话。而把糖果放到他手心的时候,她就会和他说拜拜,跟着同学往行道旁的两排樟树下走远。

给的也不是什么昂贵的糖果,林鸣雅拜托下铺在网上买的,五块钱就有一大包,亮晶晶的透明彩色的糖果纸。林俗剥开糖果扔进嘴里,他将其抵在舌苔味觉最敏感处,他含着这份甜蜜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咬到它,虽然没特意地想着要感受得更久,但做出来的动作却是往这种特意上靠的。他走在路上,有时微风徐徐,但更多时候是随着空气一同沉寂凝滞的气流,带来几亿光年外、几个世纪前的日光,在各种颠簸不安的气体里颠沛了又流离,扑在人脸上燥热毛糙,好像脸上一层皮早已在血肉上干枯了,但嘴里还有她给的一点甜,就完全不一样了,好像佩戴上了什么梦幻滤镜,看见什么都是色彩鲜明的,教学楼、偶尔经过的学生、樟树里藏着的麻雀,在遇见的下一秒记忆里都变得格外鲜艳、清晰起来。因为是她,无论做什么事心里总是会感觉到压抑不住的雀跃。

她好像爱上了甜甜的味道,无论是什么糖果、拥抱还是微笑,她都能在其中寻找得到幸福的滋味。林鸣雅小时候就很喜欢吃糖,过年了总是要偷拿几颗垫到枕头下,拜访别人也会悄悄顺走几颗。而且她还发现其实妈妈也喜欢吃糖,在她心疼地拿出枕头下的存货讨好妈妈,让她不要为自己没写作业就跑出去玩生气,妈妈总是会露出一点点笑,黝黑的脸上透出一点点红,圆圆的眼笑起来带点月牙儿的弧度,明亮的光透出。在意识到自己笑了妈妈又会咳嗽几声,收敛起笑容故作严肃地批评教育她。妈妈总是说她们那时候饭都没得吃,天天吃红薯,只有过年才有饭,饭还是和红薯混在一起的,动作慢一点就被抢光了,还说那时候小姨抢得最快,但她最有技巧,抢的米饭最多。这是在林鸣雅一边吃饭一边看动画片的时候说的话。而当她对着全是蔬菜的饭菜挑挑拣拣时,妈妈就会说她们以前饭都吃不上,吃树皮把树都吃得光秃秃的,还有人只喝水喝死了。最后“借古讽今”,让她多吃点大白菜。如果有肉的话,她不吃蔬菜就不准她吃肉,这个时候林鸣雅小朋友就夹很多蔬菜,得到很多肉,当然最后她夹的绿菜叶子都落入了林俗的碗里。

一直以来大家都惊诧于林鸣雅在学习上的拼命,就连素来以“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着称的一中也少有像她这样真正往死里学的学生,五点起床,中午睡十分钟,晚上十二点准时睡觉,一下课除非上厕所绝不离开座位,周末也稳稳当当地坐在教室,同寝女生也没发现她每天都起得那么早起,直到几个星期后同班一女生恰巧五点半准时到教室学习,却发现教室的灯已经亮了。她本以为自己足够拼命了,却没想到还有比她拼命的人。怀着震惊敬佩自愧不如的心情她告诉了她的同桌,后来同寝的人也就知道了。大家都惊叹于她的努力,纷纷要她传授努力的技巧。林鸣雅只说:“因为爱情。”随后大家都跟着唱了起来“所以生活不会有悲伤”。唱完后女生们就打打闹闹笑成一团。

大家都以为她是因为很喜欢读书所以才这样努力地读书的。因为她也是这么说的。

但真正说来也是好笑,林鸣雅打小就不爱读书,就爱跑出去野跑出去浪,但她却偏偏要努力读书,还名列前茅,都是来源于一份切实的恐惧。这种恐惧存在于妈妈恨铁不成钢地说不好好读书就要和芳芳一样十六岁就嫁给隔壁村三十六岁的王麻子,也存在于班上下个学期就消失的女生和村里老人嘴里的闲话之中。记得最深的是,有一次佩佩忽然对她说,她们那里有个女生去做那种事了。那时候林鸣雅刚好做完一道阅读题,还在翻书寻找倒装句的几类用法。就得知了这个世界在她的眼里其实是颠倒的。

林鸣雅向来都争强好胜,不拿第一在她的世界里是不被允许的。从小学到初中当第一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到了城里的高中就完全不一样了。她的妈妈用尽自己所有的骨血竭力给她最好的东西,但这点骨血并不能彻底改变形成一个人的环境与周围。就好比她不知道a3-b3=(a-b)(a2+ab+b2),也不知道高中老师是默认大家都知道的。

她陷入一种深深的矛盾,天分努力与后期学习之中的矛盾。

0013 操场与月光

不再得第一是她早就预料到的,所以林鸣雅拼尽全力学习、用尽全身上下每个细胞学习,象是山崖的野草一样扎根、往深处扎根,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汲取每一时每一刻可以汲取到的阳光与养分。也如愿所偿地进步几十名。但她没想到的是,有进步也还有退步在等着她。

到了学校第一次考试一百名开外,后面逐渐上前,进到了前三十,但是这一次却退到了七十。可林鸣雅这孩子下课后在教室后面看完成绩,在前后桌面前却依旧保持着笑容,和同桌打打闹闹。女孩子们想着要不要安慰安慰她,结果她呢开开心心的,还上前抱着她们的腰,眉开眼笑,跟着她们又是挠又是闹又是笑的。

她们也就没提这件事了。只是很轻松平常地多投喂了她几口好吃的。林鸣雅也象是抱着松子啃的大尾巴松鼠,圆眼半弯,高马尾绑着红色发绳,扭头的时候乌亮发尾在空中抛出一个漂亮的弧度。

“曦曦我爱死你了,来,亲一口。”

“没事,谁叫我爱你呢爸爸爱儿子天经地义。”

“滚!”

“别害羞嘛,来,叫声爸爸听听。”

“滚滚滚。”

每个人体内好像都有一个情绪蓄水池,将沉甸甸的负面情绪落在池底,只有浮在水面上的涟漪表达着心情的细微改变。

一连沉寂了几天,林鸣雅听课、写题、在草稿本上写写画画,一切都很正常。只是最近没怎么碰到哥哥了,大概是因为她减少了外出的时间吧。

然而就在她这么想着的时候,前往寝室的路上迎面就撞见了他。这个时候她是一个人回寝的,因为今天有道题怎么也算不出,有点烦躁,就婉拒了与舍友的同行。

“诶哥你怎么在这?”

男生寝室不是这条道的啊,这么晚了,林俗这是在等她吗?

果然接下来的话就应证了她的猜想。

“阿雅陪我逛下操场,可以吗?”林俗正对着她,目光落在她的眼睛上,说完这句话顿了下,又继续道,“我有事想和你聊聊,你有时间吗?”

一排排樟树立在操场四周,将升于高空的月亮包拢在它们的怀抱里,好像连带着月光也是偶尔才从它们的怀里挣脱出半个身子从而得以探头呼气似的。林鸣雅一眼望去,红色塑胶跑道上挤满了逃窜而出的洁净月光,有时哥哥走过月下,半张脸也埋在月光清辉之中,一寸一分的纯净无瑕在他脸上铺展。林鸣雅看了会,有些恍然,心跳得也莫名快了些,所以和他说话的时候都有意无意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说吧哥,你找我有什么事,先说好,没事我就走了。你看周边都是情侣在散步,万一太晚了被老黄扫着白晃晃的手电筒抓到那就尴尬了。”

林鸣雅刚目视前方说完这大段话,再扭头看向他的时候,林俗就别过头,闷声闷气地嗯了声,说道:“没和你开玩笑,是有事的。”

惊讶于他没有油嘴滑舌开玩笑,说些什么刚好来场冒险之类的话,林鸣雅多看了他好几眼。

“哥,你是不是有心事想跟我说?”

“……嗯,”他声音很轻,像雾里的月光一样缥缈,“我只是觉得,就是再怎么拼命再怎么努力也得不到回报,感觉很虚,我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哥哥这是跟她遇到了同样的问题吗?她们学校会把前两百名的学生排一张大红报上,而这大红报张贴在二教外墙上,所以即使不说,她们能够互相了解对方的学习情况。林鸣雅总是会先看哥哥的成绩再看自己的,当然林俗也一样。本以为一直都在进步的哥哥不会有这种烦恼的。

“是学习上的问题吗?”

“嗯。”

他没有像以前那样活泼买弄以及笑嘻嘻故意说些讨人哈哈大笑的玩笑搞怪话,整个人都沉了下来。林鸣雅心里有点难受,同时也有点难言的委屈与自责。哥哥难受她的确也跟着不好过,但是以前哥哥总是会以她为先,可是现在更需要安慰的是自己,他却没有注意到,但转念一想,哥哥也是普通人,也会有情绪低落的时候,意识到自己太过理所当然的林鸣雅暗骂自己咋就那么娇气自私,并且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试探开口安慰他。

“哥哥你还记得妈妈小时候跟我们说过的故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