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厌深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正捧在手里感受水温,闻言道:“你不赞成,是怕他转头就?向皇帝告发,他在这里遇到了漆吾卫?还是怕他向傅景书通风报信,你背着陈林跟我有往来?”
“我奉陛下之命来接莫弃争,确保他进京后第一时间面圣,有什?么好?怕的,只是想尽可能避免意外罢了。”
张厌深便笑?了:“陆小子?,你可有十分想要的东西?”
问题一进耳,陆双楼心底就?闪过两个答案,而后抱着刀,冷漠道:“为什?么问这个?”
张厌深说:“人的心和脑子?,都是很复杂的东西。心里要得越多,脑子?里算计得就?越多,往往会催生出?一种‘吾为棋手、尔为棋子?’的自?负。尤其身在高位的人,更是习惯翻手云覆手雨,苍生万物?皆为刍狗。”
陆双楼:“像你这样?”
张厌深被呛了一句,也不恼,甚至颔首赞同:“对,我是这样的人。王玡天?也是这样的人,他还过分一点,把?他自?己视为无往不利的赌徒。所以当我们?露给他一个把?柄的时候,他绝不会直接拱手让于人。而是会再三?思索这个把?柄是不是诱饵,然后握在手里,等到对他最有利的时候再抛出?来,物?尽其用。”
“自?负只会带来失败。”陆双楼深有体会。
“唔,你说得也没错。”张厌深还是喜欢顺着这些孩子?的话?说,“如今我强拉王玡天?下注,要防他临阵撤筹码,倒向利益更丰厚的那一边,就?要先断了他所有的后路。光靠心理上的博弈确实不够,但我的安排也不便与你细说。你只管带莫弃争进宫复命,最迟明晚,就?会有人来联络你。”
陆双楼:“我一直以为张先生不是不择手段之人,否则今行?不会拜你为师。”
张厌深有些惊讶,慢慢喝完那杯热茶,才起身问他:“什?么是原则?什?么是底线?”
陆双楼眉头紧锁,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张厌深便揣起双手,从他面前走?过,出?舱去。
陆双楼落后几?步,眼?神阴鸷,“你要是敢耍我,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
张厌深听了,却毫无惧怕,反而开怀大笑?。下船上了岸,才转过身来说:“你有这份心,我那学生知道,会领情的。”
“你”陆双楼一把?攥住刀鞘,但到底没有拔刀。
张厌深沿着岸上小路踽踽独行?,清冷月光披在肩上,他兴之所至,随口放声吟诵。
“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陆双楼读书时,更喜欢那位认为人性本恶的荀夫子?,对孟夫子?除了他的母亲之外并无太多感触。
眼?看老人走?到小路岔口,与戴着兜帽提灯等候在那里的人相遇。他知道那顶兜帽底下是贺冬,很安全,便回头命下属继续行?船。
渡船回到泊桥渡,车夫尚在马车上打盹儿,被叫醒后连连告罪。
王玡天?没有迁怒对方,只吩咐立刻回京。坐到车上,马跑起来,他挂好?车帘,夜风汹涌扑面,才取出?折扇展开,将双面画绸包裹的细长扇骨一根一根地抽出?来,以三?指捏在风里,不紧不慢地折断。
“咔嚓”的声音很轻,就?像狂风刮过森林,无意间摧折了几?棵不起眼?的小树。
心腹坐在对面,面色凝重,虽然心急如焚,但仍恪守规矩没有打扰自?家公子?。
九根扇骨全折,画扇成了有皮无骨的残次品,王玡天?终于开口:“你回去之后,立刻找个信得过的机灵人,去盯着贺冬。”
“贺今行?那个亲信?”心腹查过这个人,在城东有家医馆,何时开门坐馆何时关门打烊毫无规律,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晏永贞赴死之前将儿子?性命托付给他,若不是极为信任他,就?是极为信任他背后的贺今行?。他们?之间,肯定还有更深层的联系。”王玡天?神色不明,叮嘱:“傅景书那边肯定也下了眼?线,不要让他们?发觉。”
“明白?。”心腹说:“若不是顾忌着傅二小姐那边的人,属下早就?将此人查得明明白?白?。可咱们?尊重她们?,她们?却多有隐瞒,连漆吾卫要拦截莫弃争这么大的事情都不提前知会一二。”
王玡天?倒是不在乎,“我也没有告诉她,我要让莫弃争进京啊。”
“这?”心腹一直以为是他和傅景书协商出?来的计策,有些惊讶,随即说:“公子?这么做,想必自?有您的理由?。”
王玡天?在家里一直说一不二,家里人从不置喙,他也向来适应自?如,此刻却忽然感觉到焦躁这些信任与盲从,都尽数化作压力,压到他头上。他想起今晚对峙过的老者,总觉得自?己还忽略了什?么。
他探出?窗,星月消沉,前路不明,尽头卧伏着一座黑魆魆的庞然巨物?。
就?要到京城了。
他心中闪过一丝不安,甩下车帘说:“算了,这件事我另外安排,你就?别进城了。我有几?句话?,你以最快的速度送到雁回。记住,一定要亲口告诉我爹,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晓。”
“是!”心腹感觉到任务的重要性,精神集中,立刻附耳上去。
距永定门还有百余丈,马车略作停留,放下一个人。
很快晨钟骤响,城门打开,两名骑手便护着马车长驱直入,沿着玄武大街一路向北穿过大半个京城,直达应天?门前的广场。
陆双楼下马,敲了敲马车外壁,“莫大人,前方就?是皇城,您准备准备觐见吧?”
车厢里一阵窸窸窣窣。莫弃争此时才换上新官袍,但仍难免褶皱,下了车,便板着脸整理衣冠。
陆双楼耐心等待,并再次道歉:“莫大人见谅,在下也是奉皇命行?事,听闻莫大人性格刚直,怕直接找上您会和您起冲突误事,所以才下了点儿迷药。”
莫弃争瞥他一眼?,“怕冲突误事,为何不到了这里再叫醒我,而要在泊桥渡?”
陆双楼答:“一来,是为了方便只带您一人,免得您那些下属认为您失踪而报官。二来,到泊桥渡上了岸,就?进了自?己人的地盘,有些安全保障,不怕其他人来拦截。”
莫弃争皱起眉头,但看他态度良好?,也不欲和鹰犬计较,“走?吧。”
陆双楼向下属交代了几?句,便亲自?领着莫弃争进宫。
紫气东来,万丈朝晖洒在偌大的宫城。吞兽脊上、琉璃瓦上、书着“抱朴殿”三?字的匾额上尽皆金光点点,此起彼伏地闪耀着,好?似无数金鳞乍现。
莫弃争独自?踏进抱朴殿正殿。
殿里不似殿外,灯烛半灭,皇帝就?站在御座前,金身蒙晦,被一股信灵香环绕,清幽之余略有几?分诡谲。
“臣,江南路淮州知州莫问,参见陛下。”然而莫弃争不信神鬼,依礼三?拜九叩,恭祝万岁。
明德帝刚做完早课,一身冷汗尚未清理,抬手道“平身”,“朕听说过你,也记得你是先帝朝末年的进士,外放后再没有进过京。今日算是你和朕第一次见面?”
莫弃争起身,拱手道:“陛下承天?顺命,臣瞻仰过先帝,便如瞻仰过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