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轻名拿出两本奏折,让主簿递过去,“你要是不信,可?以打开第一封看看。”
莫弃争不管上司下?属、非礼勿视或者自持君子那些,对方说可?以看,他就真的打开来?看。但?出乎他所料,内容确实?全都与改税相?关,除了他淮州的情况,其他三州也?都有涉及。
这就有些僭越了,他合上奏折。
许轻名见状,继续说:“第一封的内容在?之?后布政司也?会公布,你提前看看没什么。但?第二封载有机密,你还不够级别。”
莫弃争不再翻看,揣好奏折,低头说:“是下?官想差了。”
许轻名笑道:“难道你以为?,本官是要为?贺今行求情?”
莫弃争被说中?了心思,紧紧抿着唇不张口接话,脸色却变了变。
许轻名平静地注视着他:“近来?流言甚嚣尘上,本官确实?也?听到一些。只是京中?之?事,发?生在?千里之?外,我?也?无法及时得知确切细节。虽然我?与小贺大人交情甚笃,但?贸然干涉不是明智之?举,稳住江南将新政继续推行下?去才是上选,你觉得呢?”
莫弃争为?此事已思虑多时,躬身道:“大人说得有理,下?官会如实?将大人的奏折呈给陛下?。”
“有劳了。”许轻名做了个手势,让主簿送对方回他自己?的船上。
待两人出舱之?后,内室门帘从里掀起,走出个年轻人来?。却是杨语咸一行人没有在?太平荡看到的那位主事,江与疏。
他面带疑色,不解地问许轻名:“大人,您刚刚对莫大人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
这和他们之?前说的完全不一样。
许轻名依旧带着笑,轻飘飘地说:“当然是骗他的。”
江与疏讶异地睁大眼睛,“我?还以为?您……”
许轻名一眼就看出他是怕自己?反悔,失笑道:“对莫弃争这人来?说,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我?不欺瞒他,他就不会帮忙带这一封奏折。”
“原来?如此,可?您为?什么一定要让莫大人帮忙带?”江与疏对此还是不解,以许总督的手段,绝不至于无法将一封奏折送进京城、送到陛下?面前。
“他是进京述职,也?是向陛下?告我?状去的。所以他们会保他平安进京,顺利面圣。有这么便捷的路子,我?岂能弃之?不用,而要自己?想方设法和人斗智斗勇?”许轻名一派理所当然,叫他坐下?。
江与疏乖乖地坐了他指的那把椅子,蹙眉道:“但?莫大人进京面圣之?后必会发?觉,您是在?骗他做事。如此一来?,您在?他心中?的形象就更差了,日后您要指派他恐怕会更加麻烦。”
“无妨,我?相?信莫弃争是个成熟的人,不会因个人恩怨而在?政务上刻意?。至于我?的名声形象,在?外早已是毁誉交加,不差这一茬。”许轻名明摆着不在?乎,说完瞧见送人回来?站在?门口请示是否要开船的主簿,他微微点头。
等?主簿离开,他压低声音,促狭道:“而且啊,他老是质疑我?,我?有时候也?是会生气的,只是没有理由?罚他。今次就让他也?吃一瘪,有苦说不出。”
江与疏听到这话,又忍俊不禁又觉十?分新鲜,原来?稳如泰山的许大人也?会有这样充满生气的想法。
许轻名看他努力憋着笑的模样,也?觉得有趣,直到他笑够了,才温和地说:“散布消息的人抓了,求情的折子你也?看着交给莫弃争了,这回可?以放心了吧?”
江与疏起身走到他跟前三步远,正正地面对他,叠掌作揖,而后说:“多谢许大人相?助。”
“下?官在?江南这三年,不论河工之?事还是我?个人私事,都一直蒙您照拂,桩桩件件我?皆记在?心中?,感?激涕零。如今工程修到尾声,衙门召我?回京在?即,我?却不知如何报答于您。唯有请您受我?三拜。”
说罢,端端正正拜下?去。
许轻名正襟危坐,肃容受礼,过后衷心道:“我?之?所以提携你,是因为?你专心致志,将太平大坝修得很好,甚至缩短了许多工期。你若想报答于我?,就将你在?太平荡的作风一直延续下?去,在?河工水利上再接再励,为?民谋福。河运畅通,水利发?达,我?也?是能享到实?惠的一员。”
江与疏也?听得十?分认真,“大人的教诲,晚辈铭记于心。”
许轻名停顿片刻,再道:“工部让你们赶在?八月半之?前进京贺喜,想必是王玡天在?中?秋另有所安排。你就照着他的安排来?,月底月初再出发?都可?,免得把火烧到你自己?身上。”
“下?官明白。”江与疏垂下?手,说着“明白”,神情却黯淡了几分。
终究还是过不去心里的坎啊。
许轻名暗叹,换了个方法,问他:“你觉得贺今行是个怎样的人?”
明明是很容易回答的问题,江与疏听了,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渡船再度起航,微微摇晃起来?。他脑海中?浮现出许多从前的画面,在?稷州在?京城在?江南路,不论哭与笑,所有的所有都是他珍藏在?心底的回忆。
“……其实?考科举做官之?后,我?认识了许多人,比他有文采、比他有辨思、比他更果决的都有人在?。可?只有他,不管他做什么,我?都坚信他一定能做成;不管他让我?做什么,我?都坚信他一定是为?了我?好。”
他说着吸了吸鼻子,眼眶飞红,“他对我?的意?义也?不同于其他朋友……如果那一天我?没有在?蹴鞠场遇见他,我?或许依然坚持着我?的志向,但?绝对不会做到现在?这样的程度。哪怕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相?隔千里,他也?鼓舞着我?。”
他无法想象,如果有一天他突然失去这个朋友,他该怎么办。
许轻名走到他面前,俯身递给他一方手帕,“这种堪比造化之?恩,我?很理解。但?你既然这么相?信他,那你觉得他会就这么轻易地失败吗?”
“不会。”江与疏脱口而出,将手帕慢慢攥紧,“绝对不会。”
许轻名注视着他的眼睛,循循善诱:“那你何必要立刻就进京去找他?你有更好的办法啊,与其将时间浪费在?路上,不如就在?你扎根已久的地方,在?太平荡、在?江水来?往的船只上去反对流言、改变舆论。 ”
“你一个人信他,知道他所作所为?绝无私心、皆为?公义,不够。你要让更多的人相?信他、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知道他在?做什么,才能真正地帮到他。 ”
“京城内与别的路州如何,本官鞭长莫及,但?在?江南路,新政不会停,民心不会乱。”许轻名握住他拿帕子的手,帮他擦掉眼泪,“这就是我?身为?江南总督,同时与小贺大人互为?盟友的做法。与疏,你明白了吗?”
江与疏用力地擦拭眼睛,然而擦过下?一刻又有泪水冒出,他便含泪点头。
“我?会努力的。”
许轻名放了手,让这个赤忱的青年得以用手帕捂住脸大哭出声,自己?则到窗边看向船舱外的天空。
云海苍茫,河风无所顾忌,一如他即将远航又被调回江南路的那一天。
他还记得那封他的老师亲笔所写的调令,哪怕在?他念起“老师”的时候,不会再得到任何的回应。
所以,为?了祭奠,他也?当誓死实?现自己?的理想。
而在?他背对的另一扇窗外,淮州的官船扬帆起航,沿大运河直上京畿。
在?长官的要求下?,星夜兼程,非必要不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