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在暴力施虐,楼下的赌徒们就安静了一会儿,便?再度将筹码压到赌桌上,热火朝天。
令人作呕。
一刻钟后,裴明悯拿到画了花押的证词,跟着陆双楼一起?离开安化场。
雨不止何时停了,他还是没有摘下斗笠,半张脸陷在竹篾的阴影里。快要走到马车的时候,他停步请求:“下一个地方,你把地址告诉我,我一个人去吧。那些妇人孤苦无依,不像这?里的蛇头吃香喝辣……”
“好,你去找胭脂铺的掌柜就行?。”陆双楼给?了他一个不在玄武大街的地址,提着卷好的伞就像提着刀,走在前方没有回头。
裴明悯默默地叠掌,向那道背影深深一揖,随后改道而行?。
他不需要去祺罗家里找人,他直接去悦乎堂。书肆的掌柜看到他虽然惊诧,但还是迅速地将他带进内室。
在等柳从心过来的期间,安静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梳理了一遍今日的经历并额外?花了些时间消化好,环顾四周,忽然觉得这?里好像一个地下联络点。
柳从心来得有些晚,带着两份便?餐,分给?他一份,“还没吃吧?”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问他们能坐在这?里谈话,就已经是往日的交情与信任带来的结果。
一张饼一筒汤,裴明悯已经习惯这?样的吃食搭配,向对?方道谢,同时注意到他袖口衣摆上有擦不去的泥痕。
柳从心一边撕咬肉饼,一边囫囵解释:“近日我都忙着修道观,人手不太?够,哪里缺人,我就得亲自顶上。”
也因此,白日里他很难从道观脱开身。
裴明悯稍加思?索,便?了然是哪座道观,他不喜这?种劳民伤财的建造,没有多问。因为下午的事情,他也不是很有胃口,就先说出自己的来意。
这?个方向柳从心早就想?到了,说:“我去找过那个女人,但她拒绝见我,躲起?来了。她的那些同伴都帮她掩饰,阻止我找到她,祺罗出面也不管用。”
并且他不确定王氏叔侄的人是否还盯着她??们,就有些束手束脚。
这?样的局面并没有超出裴明悯理性的预料,但仍然令他陷入沉默。
柳从心:“我听祺罗说,当初你也有参与这?件事,在之后也为她们提供过几次庇护,你觉得值吗?”他不等对?方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好吧,其实我更想?问今行?,但我见不到他的面。”
最初像纽带一样将他二?人连接起?来的同伴,被监禁在狱中,情况不明。
裴明悯用双手抹了把脸,终于?开口:“值与不值,我说出来并没有意义。”
“但是我敢肯定,再重来一次,今行?和我的选择都不会有任何变化。”他坚持这?样的想?法,还不死?心:“你让祺罗带我去见她们吧,我再试试。”
“可以。不过今晚不行?,我得去看看晏尘水。”柳从心快速地解决了晚饭,“你要一块儿去么??”
裴明悯当然不会说不。于?是他抱着一摞补品,代?替了对?方的小厮。
入夜后凉风习习,屋宇街道都还是湿漉漉的,千灯巷只有巷口点着一盏石灯,不明不晦。
两人敲开晏家的大门,来开门的却是贺冬。
“晏永贞拜托了我,我得盯着这?小子痊愈。”贺冬带他们去厢房,扬声道:“小子,你朋友来看你了!”
西厢亮着灯开着半扇窗,晏尘水半趴在床头一方矮几上,翻看着一本厚厚的册子。他胸腹连臀带腿根都缠了纱布,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搭盖因他自个儿的要求,药用得很猛,导致他一直热得慌。
裴明悯不通医理,也无法判断他现在的状态,知?不知?道他爹的事,只能干巴巴地问:“你还好吗?”
贺冬小声跟他说:“盛环颂和大理寺的人都来过了,他还配合做了笔录。”
先前还赌气不肯好好治伤的青年,在得知?他爹在朝会上自曝舞弊的事情之后,呆滞半晌,随即态度大变。
什么?都知?道了,也就是已经伤心过了。裴明悯张了张唇,不忍戳人伤疤。
他们之间的距离就几步,晏尘水也听见了贺冬的话,尽量撑起?上半身,说:“再不好也能撑到舞弊案结束。不过,明悯你不是回稷州了么??”
对?方主动提起?,裴明悯也不刻意遮掩,“为了我爷爷,前些日子又进京来了。”
裴老爷子为什么?而死?,晏尘水多少也明白几分,默了默,挪动身子用胳膊肘抵着矮几,向他拱手:“我先在这?里替我爹向你口头道歉,现在不方便?,等我好些了,再向你家负荆请罪。”
“你小心牵动伤口。”裴明悯已经不再想?其中的关系,赶忙制止他,说:“你是你,你爹是你爹,晏大人为何要协助舞弊、是否被迫尚未可知?。我不会迁怒于?你,也不需要你向我道歉。”
“不对?。”晏尘水却一改常态反驳他的话,按着他的手臂借了一把力,将矮几上自制的卷宗翻到某一页,推给?他们看,“我知?道我爹为什么?会这?么?做。”
“我一直在暗中追查这?桩案子,有一次和今行?一起?到京郊寻找线索,遭到了漆吾卫的截杀。那回幸好有今行?在,及时带着我逃走,不然我可能就没命了。”
“我回家之后,我爹在家中等我,还做好了饭菜。我问他怎么?那么?早回来,他说公务永远做不完,所?以干脆让自己休半天假偷个懒。”
晏尘水今日将这?件事回忆了数十遍,到家之后的每一个细节都不断在他脑海中浮现。
“我当时还庆幸他没有发觉,之后暗中警惕了一阵子,没有再遭遇意外?。我以为是我运气好,或者幕后之人太?过傲慢不把我放在眼里,结果是我爹替我挡住了一切。他与贺鸿锦那帮人做了交易,脏了自己的手,让我能自以为是地继续查下去。”
他以叙述的语气,将他的推断尽量平静地说完。
可加重的鼻息与剧烈起?伏的胸膛,让另外?三人谁都能听出他的自责与懊悔。
“这?不能怪你。”裴明悯为他感到惆怅,安慰道:“旧案疑点重重,你尽你所?能去找寻真相,这?件事绝对?不是错。”
柳从心关注的却是案子本身,这?也是他来的目的之一,“前天你在刑部要立案状告贺鸿锦,不惜把自己搞成现在这?副样子,是不是查到什么?关键证据了?”
谈起?正事,晏尘水反倒好受些,没有提及忠义侯,只是吸着鼻子点了点头,说:“明天冬叔送我去大理寺,不,先找盛环颂,把我掌握的所?有证据和线索交给?他。一案归一案,不管哪个案子,贺鸿锦都别想?洗脱。”
他攥住矮几边沿,环视在场诸人,“舞弊案翻出来,加上这?两桩旧案,舆论首当其冲的一定会变成贺鸿锦。因为他刑部尚书的身份,今行?的案子也会被延后,就还有翻案的时间。”
柳从心冷笑:“案子还没判呢,他什么?错都没有,是被冤枉的无辜者。”
“你我都明白,就别计较这?些用词了。”裴明悯即道,自袖中拿出陈老大那份供词,“陛下不许我进京讨个说法,我本来藏身在至诚寺,混进城就是为了此事。你们看。”
仔细看罢,柳从心惊怒之余,不解道:“你怎么?拿到的?”
裴明悯犹豫了一下,实话实说:“陆双楼帮的忙……我没提那个蛇头,但他先带我去的安化场,显然早有打算,我只是正好撞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