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伴好奇:“怎么说?”
“马瘦车旧,有些寒酸。而驾车的?人穿的?衣裳虽然?看着不华丽,但?料子很?讲究,很?贵。”
“或许就是充样子呢,有些需要经常应酬但?家底又不殷实的?商人就这样……嗨,管他呢,又不是咱们的?案子。咱们还是早点回衙门复命,早点休假。”
“哦,好吧,你要吃一个吗?”
“不要,你这太甜了。”
……
第327章 七十
“啪。”
很轻的一声, 似是金石相击。
裴明悯睁开双眼,糊成一团的视野慢慢变得清晰。视线移过绘着法螺纹的垂纱帐,只见橙红余晖透过窗格, 洒到窗下那把黑金棋坪上, 旁座一位老人正拈棋沉思……
他凌晨抵达至诚寺, 没有劳烦沙弥打扫客房, 直接拣了秦幼合曾经睡过的榻,阖眼许久不能寐。因近段时日都睡不踏实,他以为换个?地方也一样, 谁知这一觉直接睡到黄昏。
多少有些失礼了,他赶忙起?身?, 过去行礼, “张先?生。”
张厌深回神落子,偏头对他笑道:“醒啦,桌上有凉茶。”而后指向?门边的架子,“左边那根是新取的巾帕,院子尽头有井水,井正对的就是灶房。”
裴明悯再一礼, 给自己倒杯茶喝,然后出去洗漱。
昼夜之交, 天地群山如水墨枯笔。佛塔矗立山巅, 宝殿飞檐凌空,抑扬顿挫的诵经声随风袭来,环绕人身?灌注于耳, 颇有几分催促人放下屠刀、立地向?善之感。
裴明悯驻足听了不知多久, 恍然想起?,那只是僧人们在做晚课。
再回到禅房, 灯火悠悠,小沙弥已送来斋饭。张厌深放下一盘走?不动的残局,招呼他一起?用饭。
裴明悯在门边站了一刻才走?过去,沉默用毕,收拾好碗盘,仍欲言又止。
张厌深善解人意,先?道:“昨夜你来时太晚,所以没有过问?。现在可以好好谈谈了你是为了你爷爷来的吧?”
裴明悯莫名松口气,如实道:“我想知道爷爷为什么会进京,也想查清舞弊案的真相,可未至京城便遇到阻碍。我知道,爷爷和?张先?生、弘海大?师这些年一直都有联系,感情甚笃,所以前来求助。”
张厌深笑道:“我们三人于求学时成为同窗好友,至今已有四十余年,回想来确实很久很久了。”
他目光含笑,语气带着怀念,“从前我同你们说过,我二人与其他几位翰林于文华殿讲学,先?帝独托我为皇子师。后来我自认难担重?任,有愧皇恩,便辞讲归田。离京那日,你爷爷裴方雎来笑话?我,笑我像一条被?主人赶出家?门伤心欲绝的狗,不等人来踹就夹着尾巴灰溜溜地滚远了。”
“爷爷他……”裴明悯第一时间有些意外?,细想又觉得是他老人家?会说出的话?,因而目露歉意。
“不妨事。”张厌深摆摆手,那时弘海已落发出家?,来为他送行的人仅此一个?,“再后来,先?帝山陵崩,秦毓章露头,新帝倚重?秦氏,裴方雎不得不退。我听闻消息,特地从临州赶到稷州,等他一回来,就将那席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一个?相送,一个?相迎,却又都这么不客气。先?生和?爷爷真是,性情相投。”裴明悯失笑,委婉道:“从那之后,先?生就留在了稷州,留在了小西山?”
张厌深颔首,算是默认。
“行动远比言语更真切。先?生和?我爷爷相交数十载,晚辈相信二位是有感情的,还很要好。”裴明悯缓缓道,脸上所有细微的表情都消失了,“可先?生为什么就这样看着他自绝呢?”
“您是否知道些什么,又或者参与其中,在这件事中扮演着某种角色?”他拿出一封折痕深刻的旧信封,轻声问?:“这是您写给他的信。窥人隐私非君子之行,所以晚辈至今尚未看过其中内容。但若是先?生不肯回答,我只能放低底线,先?行抱歉。”
“你可以看。”张厌深横掌指向?那封信,“也可以说是我传信让你爷爷来的。”
对方承认得如此痛快,如此不遮掩,裴明悯一时不知该如何作想。信封攥在手中如冰凌,冷得他问?:“为什么?”
张厌深神情不变,一问?一答:“没有我这封信,他不会来得这么早,或许会晚几日,但结果不会有任何不同。”
裴明悯知道,他爷爷之所以不辞千里辛劳赶进京,症结在于他爹。可若是没有这封信,爷爷晚一些知道京中的情况,局势瞬息万变,或许就能用别的法子去扭转?就算恶化到难以挽回的地步,只要不用他老人家?的命去填,哪怕换成他爹和?他自己,他都……
下一刻,苍老的语声惊断了他的思绪。
张厌深说:“我写这封信的时候,弘海也劝阻过我,世事变迁,前尘作古,不若抛却执念,安享晚年。可我和?裴方雎都是不得志的人啊,郁郁了半辈子,又怎么可能静度余生,得以善终?你爷爷还有你来承载他的志向?,他相信你把希望放在你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顾虑,所以走?得不犹豫不恐惧。而我夙愿难筹,尚未到关键时刻,必须苟存。否则,朝闻讣告夕赴死,又有何妨?”
裴明悯闻言,不能再和?老人对视,偏头看向临山崖的那面白墙。
墙开菱窗,夜风簌簌来敲。他怔怔良久,无法将责任归咎于他人,终究只能叩问?自己。锥心之思难与人言,最后反而劝慰道:“爷爷于我既是祖辈,亦是师友。先?生也有学生,何必如此自苦。”
他们这里提起?学生,指的自然是年纪最小的那一个?,张厌深念及便觉欣喜,带着笑意道:“我的志向?和?我学生的志向?不一样,我们各自要做的事自然也有些许不同,不能与你祖孙等而论之。”
“先?生怎么会这么说,今行与您怎么可能不同道?”裴明悯感到十足的惊讶,又思索不出缘由,皱眉道:“您到底想干什么?”
张厌深淡然道:“家?天下,皇帝为家?主,圣明者以臣民为家?人,自然海清河晏,朝野和?乐。昏庸者以臣民为家奴,颐指气使皆为己私,自然朝纲浑浊,国事蜩螗,臣工无论何名何姓皆难得善果。要想彻底改变,就只有一条路,废旧推新,去庸举圣”
“先?生在说什么?”裴明悯忍不住站起?来,打断了那些话?,撑着桌说:“晚辈怎么听不太懂?”
张厌深抬手下压,示意他坐下,好言道:“你来得很好。不是要求真相么,且耐心等着,不过一月就会有答案。”
裴明悯心中闪过许多念头,最后想,不论他人想什么做什么,自己的目的终归只有一个?。遂镇定下来,拱手道:“晚辈不能什么也不做,就这样茫茫等待。不知先?生可有渠道向?城中传递消息,我想请几个?人来至诚寺上香。”
他爷爷在京中留有心腹,他得尽快联系上。他爹在朝中也有二三暗中襄助的门生,不曾被?卷进此次风波,或可借力。
漆吾卫他不敢深信,但眼前老者,他愿意一信。
张厌深道:“这点人手自然是有的。你需要什么尽管开口,我能为就尽力而为。”也算是对裴方雎的一点安慰。
裴明悯深揖相谢,再立片刻,借口消食出去散步。
僧人晚课以毕,经声早散。山月孤悬,山风如绸,他被?风月笼罩,悄然而悲。
十几里外?的京城,长街烧灯续昼,掩映星辰。
今日通政司事务有些多,贺今行下衙回到家?,已是戌时。
贺冬仍未归,家?里除了星央,还多了一位来客,柳从心。这两人不知从哪儿?抓了几只暮蝉,用纺线系了腿搁桌上赏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