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大人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贺鸿锦略作停顿,向皇帝躬身,再看向裴孟檀,“既然如此,请陛下恕臣斗胆直言。民间对此案所涉及主?要官员的攻讦与猜测,十之五六都集中在?作为主?考官的裴相爷。不知裴相爷是?否也能以身作则,自请停职?”
此话一出,原本还有些微声?音的大殿登时死寂,就连崔连壁都不动声?色地添了?几分精力注意。
“贺大人真是?口不择言。”忠义侯斜睨道:“刑部若是?能尽快侦破此案,不拖上一旬还毫无进展,又怎会让流言满天飞,令朝廷、令裴相爷和晏大人名?誉受到损害?你们无能,反倒要求别人来替你们承担责任,未免太可笑了?吧。”
贺鸿锦亦侧目回敬:“不如侯爷会颠倒黑白。臣不能尽快侦破舞弊案,是?臣无能。但有没?有进展,有什?么进展,侯爷心知肚明。”再向御座拱手,“这些事,陛下也都知道的。”
明德帝哼笑道:“听起来倒有些朕的不是?了??”
贺鸿锦立刻低头:“臣绝无此意。”
“有意思?。”明德帝拍着膝头,“既然贺卿不遮掩,那诸卿都来说说你们在?想什?么,免得朕天天猜你们的心思?,还不清不楚。”
“陛下!”裴孟檀颤声?道:“何出此言啊?”
皇帝看都不看他一眼,在?呼啦啦跪下去的一干臣子里,随意点人:“王正玄,阮成庸,说话!”
王正玄一震,差点就忍不住回头去看他那大侄子,僵了?几息,才硬着头皮答道:“回陛下,裴相爷身居相位,统领百官,哪能儿说停职就停职的?”
明德帝:“因为身份而有所顾忌。那就是?说,裴孟檀不当这个左相,就能停职了?。”
王正玄仿佛被雷劈一般,差点跳起来,然后伏首下去,“臣不是?这个意思?啊,陛下。”
明德帝指了?指阮成庸,“你,回话。”
阮成庸挺直上半身缓缓拱手,两?鬓渗出细汗,咬牙道:“侯爷与贺大人各执一词,各有各的理,如何决断,自然全?凭陛下。”
明德帝“嗯”了?一声?,“这是?个不愿意站队的。崔连壁,你怎么说?”
“我……”阮成庸来不及自辩,皇帝便点了?其他人。他咬了?下舌头,对上忠义侯冷漠的目光,露出惭愧的神色,埋下头之后,脸上却闪过一丝凶狠。
崔连壁仍然站着,回答:“陛下,对于此等分外之事,臣想的既不如忠义侯宽仁,也不如贺大人果绝,就不说出来扰陛下双耳。兼之近月心力不济,臣更想乞骸骨归乡。”
明德帝似乎被惊到,静默一刻,笑了?:“不想回答就不回答,何必拿撂挑子来呛朕?朕不准。”
崔连壁拱手相应,随即垂手肃立,不再言语。
明德帝接连再点了?几个大臣,但他们都学崔连壁的话,有真知灼见在?前,不敢出丑。
“陛下。”裴孟檀忍无可忍地出声?。然而当皇帝看过来之后,他又忍住了?即将出口的话,先屈膝跪下左腿,再跪右腿。
这一声?含着十足的酸楚,列位后半的贺今行听在?耳里,只觉下一句要么是?质问,要么是?求情。
堂堂左相,何至于此?他心中没?来由地觉得有些……荒唐。
裴孟檀这辈子都没?被这样羞辱过,但他竟然忍住了?。
他一面觉得不可思?议,一面听见自己说:“舞弊一案发展到如今的局面,都是?臣的过错。是?臣虚食重禄,不堪陛下重任。臣愿与晏永贞一同?停职待罪。”
贺今行没?有被点名?,本不想掺进去,但他更没?想到皇帝会如此不留情面。
他整理好思?绪,走出朝班,“陛下,臣有异议。”
明德帝的目光刺向他,如刀子一般锐利,“朕还以为你今日要当哑巴呢。说吧。”
贺今行道:“按大宣律,疑罪当从无。既然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裴相爷和晏大人主?使?舞弊,那么就不能把他们当作嫌犯对待,而将他们停职无异于坐实?流言。民间的流言应该厘正,但臣私以为不应该用这样的方法。”
“再者,”他犹豫片刻,终是?趁此机会说出自己的想法:“舞弊案突然爆发,牵涉多位高官,已经影响了?各部衙门许多事务的进度。若是?再令裴相爷停职,不知还要耽搁多少。所以,臣认为不应让裴相爷和晏大人停职,而是?要尽快查清、了?结这个案子,到时候再行论责。”
“好。”明德帝连连颔首,“听听,终于有了?一句像样的话。”
贺鸿锦叫道:“陛下”
“住嘴。”明德帝起身,走下御座,“朕前些时日命方子建回朝,他昨日上书?言已准备妥当,将携战果归程。这是?件大事,大喜事。”
他扫过所有能在?他眼前出现的,或跪伏的身躯,或低垂的头颅,沉声?道:“朕不愿到时候还要听你们掰扯‘舞弊’两?个字,你们,可明白?”
说罢,甩袖而去。
大太监高声?宣“退朝”,跪地的官员们陆续爬起来。皇帝不在?,他们仍然不敢高声?语。
一片静谧之中,周遭同?僚们看贺今行的眼神又变了?许多,各种各样的复杂情绪都有,唯独敬畏与忌惮是?人人皆有。
贺今行转身走出大殿,独自回端门直房。
下午忙完公务,他思?来想去,干脆直接写信给谢延卿,询问对方当初为什?么要把柳氏的那些大船卖给苏宝乐。既然不能顺着苏宝乐往下查,那就换个思?路,先找苏宝乐背后的人。
刚写了?个开头,他又换了?张新纸,把收信人改为持鸳姑姑。
不论麻烦与否,能谨慎就再谨慎些。
待到下衙,贺今行亲自去驿站寄加急信,然后转道去裴相府。
相府门前无人经行,唯有一巷夕阳。他站在?上马石边,看余晖染墨,月亮爬上屋顶。直到一辆马车驶进巷子,在?他旁边停下。
裴明悯从车上下来,让车夫先回,走到他面前。
四目相对,两?人一齐张口,又在?晚风里沉默。
片刻后,裴明悯轻声?说:“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来找我了?。”
“怎么会?”贺今行解释说:“我下衙去了?趟驿站,你家?这边更顺路,不然我就直接去翰林院找你了?,免得你等到这么晚。而且不止我,尘水要是?没?去昌县办案,还在?京中的话,也会来的。”
裴明悯笑了?一下,偏过头飞快地拭了?拭眼角,再转回来:“我这几天心里乱得很,不是?故意不见你。”
贺今行认真道:“我明白,你是?担心你父亲。我来也是?想跟你说这个案子,我认为裴相对于舞弊是?不知情的。”
“真的?”裴明悯立刻激动起来,“说实?话,我并不怀疑我父亲。我相信他不会做出有辱裴氏清名?的事,但我没?有找到能证明他清白的证据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关键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