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今行与相熟的打过招呼,仍然独自?入皇城。近来有许多试图和他结交的官员,他在公事接触上并不冷漠,但私下邀请他的帖子却一份没接。
走到端门,候朝房里已坐着好几?位同僚。他考虑片刻,没有将?奏疏送进?去,而是?左转去了通政司的直房。
知事前后脚到,来了先向他问好。
贺今行就是?在等他,直言道:“我今天可能晚些回来,也可能不回来。如果没回来,你们不要惊慌,继续做你们该做的事即可。”
知事一惊:“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不在,你要管好通政司的意思。”贺今行道:“在通政司供职,一要自?守,二?要保密,三?不与外界勾连。无论发生什么事,这几?条规矩叫大家都不可忘了。”
知事一时想不通,但大人?交代的事,他只管去做,遂拱手应是?。
贺今行又交代、勉励对方几?句,便离开直房。出来没走几?步,就看到一身紫袍的王玡天独自?站在雨里,没进?拥挤的候朝房。
“小贺大人?早啊。”王玡天自?然也瞧见了他,未听?笑声而带有笑意:“通政司搬到端门,还?真是?方便呐。”
贺今行看到他换了把寻常的油纸伞,通身装扮都不出规制,比平日素了不止一点?半点?,顿了顿才回道:“王大人?早。”
王玡天在他视线里将?伞骨转了半圈,拂袖到身后:“你也在外面等。我是?因为里面太?挤,你是?因为什么?”
“因为时辰就要到了。”贺今行说罢,第一个入朝去。
王玡天低声笑了笑,也随之往前走。
这是?他第一次以朝官的身份走进?端门,看候在朝房里的诸位同僚,也不过如此嘛。
这一场朝会按部就班。
众臣议事,先是?关于战后的民生恢复,不外乎减免税赋、拨款赈济,但因国库拮据百官皆知,所以提得笼统,议得也潦草。然后是?各地官员补阙,尤其是?秦甘路缺出的官职众多,十分影响官府履行职责,请陛下任命填补。
高居御座的明德帝却道:“急什么,等方子建把苍州的事情说清楚了,再来议也不迟。”
振宣军与北黎兵起?冲突的事并未广而告之,奏议的官员有些不明所以,下意识地看向裴相爷。
裴孟檀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背后的目光,出列道:“陛下自?然有陛下的道理,秦甘路现在由甘中路的总督兼管着,也不缺这么几?天。”
明德帝没说话,只抬了抬手,示意说下一件事。
这件事略过,下一件本来该议军队。然而底下的臣子们觑着陛下的态度,加之议题也和方子建有关,就含糊过去了。
虽无人?敢提,但皇帝自?患上头疾以来,龙体肉眼可见在变差,性情也越渐古怪多疑。钦天监才换了个监正,没人?想触霉头。
很快散朝,大雨不停,崇和殿前撑出一片伞花。
贺今行望里侧站了些,给诸位大人?让路。大多数官员都以为他是?因为端门离得近,所以不急着和大伙儿一起?挤。
裴孟檀列位最前,出来得也晚,看到他,笑道:“小贺大人?,一块儿走?”
贺今行拱手谢道:“相爷先请,下官还?不打算回直房。”
“哦,这就开始办公了。”裴孟檀理解地点?头,挥袖迈步。
王正玄等在殿外,手里已经举着把伞。
贺今行注意到前者?,想起?刚刚才打过招呼的王玡天,再有意去找,人?已经没影了。
叔侄避嫌还?是??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即逝。
他绕到崇华殿,明德帝退朝后一般都会在此暂歇。一问内侍,果然。他随即递上牙牌,求见陛下。
明德帝正倚在榻上养神,听?闻他求见,也没多想,随口叫进?。
贺今行一进?来,便整冠,顿首,“臣贺旻,参见陛下,万岁万万岁。”
叩完头,听?见“平身”也没有起?来。
明德帝便取下搭在额头上的帕子,被顺喜扶着坐起?来一些,皱眉道:“有什么事直说,别像个老头子似的整这一出。”
“陛下容禀。”贺今行拿出两?本奏疏,双手奉过头顶。
侍立在榻尾的常谨低着头取走,顺势瞄了瞄,交给顺喜。顺喜捧到明德帝面前,一手一封摊开来。
明德帝眼皮一撩,只见一封《论近两?朝食货之弊病疏》,一封《谏兴亡疏》。
“你这是?写谏疏写上瘾来了?”
这年轻人?刚从云织回来,面圣的时候就进?了一封《论边县治防疏》,现在才多久,又来两?封。
贺今行说:“如今国情民情,叫人?时刻心忧。臣虽位卑,却不能置身事外,亦不能袖手旁观。故上此二?封谏疏,请陛下垂阅。”
明德帝冷嗤一声,虽然先前的话里有种头疼般的嫌弃,但还?是?拿起?奏疏打开看。第一封论食货,就让他眉头紧锁,看到一半便将?奏本捏得变形,久久没有移动视线。
陛下不往后看,贺今行便直接说:“近五十年来,租税不轻,私佃更重,土地兼并成风;地方官府或清吏司与地主勾结,瞒报田亩,隐匿丁口,回扣税金,成为循例。以致于只有十亩地的贫户,却要承担超过五十亩的税赋;而朝廷一年年愈发收不抵支,碰上天灾赈济便捉襟见肘,缺钱拓官道、修水利,已有工程也难以持续维护。如此情形,实乃便宜地主而亏百姓和国家。”
“是?以臣叩请陛下,降圣旨于户部和兵部,以江南路淮州为例,清查隐瞒田丁,惩治罪户,重修黄册,重画鱼鳞图,改良税制,厘清地县乃至一村一镇的税账,还?税事清明。”
明德帝合上奏折,缓缓问:“谁教你说的?这两?封奏疏又是?谁让你写的?”朕知道张厌深在晏永贞家里借住过,教过你,是?不是?他?朕少时听?过他的课,他也勉强算得上半师,但若是?因此妄图揣测朕的心思,那他是?大错特错。不止大错特错,还?大逆不道,枉为人?臣!”
同时扬手一掷,将?那封奏疏掷向跪在阶下的青年,打到他肩膀上。
贺今行的身形只晃了一下,任由奏本落到自?己腿边,回答:“没有任何人?指使?臣,谏疏内容皆脱胎于臣所见所闻所感。一定要说受谁影响,臣乃大宣子民,千千万万的同胞,皆与臣息息相关,其中也包括陛下。陛下曾说,‘思天下有溺者?,如己溺,思天下有饥者?,如己饥’,臣也效仿陛下,视同胞之饥溺如己饥己溺,如何能铁石心肠,视国家之困苦如无睹?”
明德帝听?完,似笑非笑道:“这么说,朕还?得怪朕自?己?”
贺今行望着他说:“陛下是?臣的君父,臣认为臣所思所想,皆不该隐瞒陛下。故而臣将?其写成奏疏,本想在朝会上奏,但思及不妥,才在此上呈。”
“好一个巧舌如簧的贺今行啊。”明德帝连连鼓掌,“算你还?懂点?事,知道有些话不该在朝会上说。但是?,不能在朝会上说的,难道就能在朕面前说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