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今行听?说对方立时就得走,放下衣裳,去厨房煮了两?碗面条。吃罢,送晏尘水到巷口,刑部的公车已经来了。
他送罢友人?,犹豫要不要去一趟冬叔的医馆,半晌,才下定决心调头向东城。
医馆还?是?那块门匾,老旧但干净。
贺冬窝在柜台后的摇椅里,大腿上搁一个小铜碾,慢悠悠地磨着一撮银丹草。看到他,一下坐直了:“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正是?日头将?落未落之时,贺今行来得确实有些晚,便摸了摸耳垂说:“来看看您,另外想借您的地方,写几?封信。”
贺冬不明所以,但还?是?把药碾放到一边,起?身给他找来笔墨,自?个儿去后院收草药。
纸砚就摆在柜台上,空气中还?遗留着银丹草的清凉辛香,贺今行稍作思索,便下笔如飞。
他写了小半个时辰才完,然后把所有的信件整理成一沓,去拜托贺冬先帮忙收着。
贺冬早收拣好草药,正围着灶台琢磨是?去隔壁买饭还?是?就自?己弄点?儿吃的,看到那一沓信,有些惊讶:“这么多,不用?马上寄出去?”
贺今行想了想,从里面挑出几?张,“给王先生、我大哥和星央他们的,可以明天就寄出去。其他的先不急,视这几?天的情况而定。”
贺冬接过那几?张信纸,感觉出不对:“你要干什么?”
“我想面谏陛下冬叔你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贺今行解释,“这件事我仔细想过,情况并不算很严峻。但要考虑周全嘛,哪怕、万一是?最坏的后果,我提前做好了准备,也就不怕了对不对。”
贺冬皱眉:“这不是?御史台的活儿么?”
贺今行微笑道:“通政司也有劝谏的责任。退一步说,不论是?官还?是?民,都可以通过我司向陛下进?言。我也是?陛下的子民,上疏合情合法。”
他把剩下的递过去,交代说:“这些信里,有给持鸳姑姑和谢大人?的,给江与疏的,还?有一点?事情要拜托许大人?,可以一起?寄到临州,不拘时间。有给杨先生和泉爷爷的,他们一个身体不好一个年纪大了,就让他们在稷州养老吧,顺便帮我去看看王老伯,他也是?一个人?。对,王玡天进?京了,我得再写封信给贺三?老爷,请他关照一下……”
这些信里,或解释,或安排,或告别,或请求,都是?他的心里话。
“停停停,我记不住。”贺冬彻底回过味儿来,瞪着眼打断他:“交代后事别找我。我也不太?懂皇帝要复立这个通政司干什么,反正你要是?出事,我就跟着你一块儿去死。”
“不会的,不会到那个地步。”贺今行去拉对方的衣袖,“冬叔,你相信我,我有至少八成的把握。”
贺冬不肯:“那万一呢?”
贺今行眨眨眼,认真道:“这不就是?在说‘万一’么?冬叔,就算我这一次不去,难道我每一次都能不去么?冬叔以前为了我干过许多危险的事,没有一次退缩,我又怎么能退缩?”
贺冬飞快地说:“那不一样,我这条命不值钱,但你还?年轻啊,你忘了你娘是?怎么才能让你活下来……”他忽地顿住,想起?面对成千上万的疫民和席卷整座辎重营的火海、也不曾犹豫退缩的老主子,眼前的青年和她是?多么的像啊。
他悲中从来,又感到些许欣慰,欣慰之余更加惆怅,若是?王妃能亲眼看到自?己的孩子长大该有多好?思绪流转,唯有无奈地叹息:“一定要现在?”
贺今行说:“不急不行啊,要是?等裴相爷他们有所反应,不论我再上多少道谏疏,大概都没用?了。”
“还?有,冬叔你不要说这种话,你对我很重要。平叔,携香姐姐,你们所有人?,对我来说都不是?可有可无的人?。不论我在不在,我都希望你们能好好地活着。”
“我的身世,我爹娘的恩怨,我作为朝廷命官的职责,我想要达成的抱负与志向,说到底都是?我自?己的责任。”
贺冬听?得心酸,怕忍不住落泪,赶紧背过身,假装去搬角落的高凳。
贺今行就站在原地,继续道:“我给大家都写了一点?东西。嗯,如果汤伯俅他们之后寄信过来,我也写了一封回信,到时候可以回给他们。如果没有信来,那就不用?寄过去打扰他们……”
他徐徐地说着自?己的计划,晚风徐来,抚平他眉心的折痕。
贺冬拖了凳子过来坐下,被他的平和所感染,也冷静下来,一一地记着自?己该怎么做。中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到最后想起?来,提醒道:“还?有那个谁,你们不是?说在一块儿了么,不给他写点?儿什么?”
“横之啊。”贺今行一瞬间就明白冬叔说的是?谁,毕竟他俩的事,也只有冬叔知道。
他一开始就想过要怎么跟横之说这件事。只是?,解释显得多余,纯粹的告别又太?轻,这种时候想来应该要诉几?句愁肠,可他提起?笔却不知该怎么写他的秉性不算完全的乐观,但也从未埋怨过什么,相比为某件坏事发愁,他想的都是?怎么去善后或是?彻底解决。
“我等他回来,再跟他说。”他一定会等到他。
他放松脊背靠着廊柱,仰头看云霞漫过屋檐,漫向遥远的天边。
他想到某本地理志上说,苍州天黑的时间可能要比宣京晚个把时辰,便在心中许愿。
愿苍州今日是?个晴天,他的心上人?也能看到这美丽绚烂的晚霞。
他伴着霞光告辞,走到一半,预告宵禁的暮鼓便一下下响起?。他立刻在长街上奔跑起?来,越来越快,仿佛下一刻就能飞上天空。
无数光影迎面而来,碰上他的身体,分流而逝。
好险才赶上宵禁前一刻,回到官舍。路过亮着灯的门房,贺今行喘着气喊道:“陈大哥,有我的信没有?”
“没呢,替你看着的,有信来一定及时告诉你!”门房里也传出高声的回答。
没有啊,贺今行有一瞬间的失落,随即振作。经过今日的谈话,他又产生了新?的领悟和想法,需要立刻写下来。
他顺路将?窗台上的沙蒿和石子罐收回屋,铺开纸张兑好墨水,灵感蓬勃倾泻,不到两?刻钟,就写好了一篇崭新?的奏本。确认没有笔误,继续誊写先前的草稿。忙到深夜,入睡竟比往常还?要安稳一些。
待四更天醒来,贺今行点?上灯,搬出那口官皮箱。
箱子里存放了许多信件,都来自?他的亲长和朋友们,都是?他早已筛选过的。今日,他又将?其中一些挑出来,包括他爹的所有来信,借灯火点?燃了,放进?铜盆里烧毁。
他当然可以把它?们藏到某个地方去,但若是?被翻找出来,那就更说不清。他不想因为自?己,让他们的清名蒙上疑影。
最后一页信纸成灰,他端着盆出去打水,开门便觉凉气拂面,将?水泼进?官沟时,才发现夜雨悄来。
深宵昏暝,他亲眼看着余烬隐没在雨流中,回头洗漱换官服。一切停当,最后拿出压在箱底的那只墨玉镯。
他有想过要不要把它?放在冬叔那里,但又怕以后横之知道了,造成误会。他们约定了要一起?走下去,他不会放手,除非横之要放弃他。就算真有那么一天,他亲手接的,也该他亲自?还?。
他拢起?左手五指,慢慢穿过这支玉镯。环口有些窄,戴的时候稍微费了点?力?,戴到腕上却刚刚好。袍袖再一盖,便完全看不出痕迹。
如此,什么都准备好了,他平静地关门落锁,打伞上朝去。
雨势渐涨,冲淡了开宵禁的钟声,然而应天门上早来的官员并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