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写完,又怕会让对方觉得?莫名其?妙,犹豫许久,还是直接问候罢!就?说先前在云织的时候,听横之提过他的娘亲。
是啊,横之一定也很担心他娘,他去?年秋天就?离家远行,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与家人相聚呢?
贺今行将信纸晾在窗前,望向窗外,只见一轮盈月挂梢头。
短暂的惆怅就?如叶尖的月华,转瞬即逝。
隔日是个?大晴天,贺今行踩着?不断升起的朝阳,来到乐阳公?主府,向门?房递上了自?己的名帖。不多时,长?史亲自?出来,引他进府。
嬴淳懿只披一件宽袍,在主殿前的月台上摆了案几座椅,处理公?主府上积压的事务。
见他来,也不停笔,随口道:“你特地上门?来,是为了劝说我放弃送沙思谷回南越么?”
“不是。”贺今行答道:“我知道我说服不了你,所以是来和你商量另外一件事。”
嬴淳懿把批阅好的账本递给长?史,示意对方带着?侍从退下。
月台上清净下来,朝晖斜过屋檐,只铺到三层台阶。两人都身在殿宇的倒影之中,他说:“你就?不能向我低头一回么?”
贺今行站在案几前,垂眸道:“这不是低不低头的问题。”
嬴淳懿抬眼望他片刻,叹道:“并非所有人都如你一般……算了,一码归一码,坐。”
“莲子呢?”贺今行还记挂着?那孩子往他自?己手臂上划的那一刀。
“他前些日子硬要送秦幼合回宛县,被陛下罚了俸,禁足一个?月。这会儿在他院子里发霉,手臂也差不多好了,没什么大碍。”嬴淳懿提起此事,语气?稀松平常。
要跨出雷池就?要承受代价,禁足而已,算不得?什么。
他屈指点了点几案,“说说你来这一趟的目的罢。”
第284章 二十七
“如今三边战事都将?结束, 外患不再作为朝廷的头等大事,内政亟待厘清,民生百废待兴, 你怎么看?”贺今行不绕圈子。
“果然是为此而来。”嬴淳懿毫不意外, 反问:“你想干什么?”
贺今行不答。
四目相对, 嬴淳懿放下刚刚拿起的一本账册, 道:“万事都需要钱粮做支撑,无钱寸步难行。就如陆潜辛所说,国库亏空人人皆知, 迫在眉睫的事情虽多?,但怎么弄钱才是第一要务。你若是想从别的地方?下手, 怕是不能轻易说动?陛下。唯有先解决国用之计, 才好有其他说法。”
“我正是有此想法。”贺今行这才继续说道:“我请教过许轻名?许大人,他在江南路所实施的一系列政策,不管是租岁抵税还是通兑宝券,都可以在其他路推广,再辅以其他方?法,应当可以暂时填补国库的空缺。”
嬴淳懿道:“许轻名?收租岁, 九个月抵一年,宝券发给百姓再收兑, 要多?付半分的利。本质都是寅吃卯粮, 还是借的高?利粮。固然能填上现在的缺口,来日又该怎么办?”
若当真还不上,各州县的官府或许能想出种种法子向无赖一样废除宝券, 照常征税。但真到了那个地步, 百姓对官府对朝廷的信任将?荡然无存,天下又要大乱一场。
“所以, ”贺今行肃容道:“不止要填上眼?前一时的缺口,还要从根本上解决国库亏空的问题。”
嬴淳懿问:“你觉得问题出在哪里?”
贺今行道:“这三年来,除了江南路免去了去年和前年两年田税,其他路州的税赋照常征收,全国或是部分路州加征税赋更不下三回,其中还包括重征的凉饷,外加巡盐茶、远洋商贸,户部的收入却堪堪与本朝初年持平。”
“然而就算如此,在同?时停下了不少工程营造、削减了许多?项开支的情况下,哪怕边关战乱、灾害频发以致支用颇多?,收支无法相抵,也绝不应拮据至此,岁计一年比一年缺损得多?。”
“十五年,江南水患之后?,我曾参与清算淮州一地的人丁、田亩,重绘籍册。当时得以借便比对淮州过往的鱼鳞图册以及人口黄册,便发现淮州这些?年来人口增加,山林荒地开垦无数,税额却不曾随之增长,以此为奇。”
“此后?多?闻国库亏空,重税却不足以抵支,再思及此宗旧事,推及全国各地,想必都和淮州相差无几,问题就出在税征之上。”
“下有税户瞒报人丁地亩,偷逃税赋,上有官员与税户勾结掩护,假造税目。”
“至于税入了国库,拨付给各部衙门各级官府,在公?费上的贪墨,又是另一宗大的弊病。”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不得已停歇片刻,再道:“这两头,户部因堂官三年换了两回,各地清吏司亦多?有裁换,税收情况却毫无缓解。可见?关窍在另一头,拥有大量田地与佃户、奴仆的世族地主?之上。”
嬴淳懿听他说完,沉默片刻,起身入殿。再出来时提了一只玉壶春,问他:“还是不喝酒?”
贺今行摇头,“喝不得。”
“那就还是以茶做酒。”嬴淳懿俯身,同?时将?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放了一只盖碗在他面前。随即挥袍坐下,扬颈先干一口。
贺今行端起茶碗,杯壁尚温,遂揭盖向前一送,也饮了一大口。
嬴淳懿喟叹一声,说道:“你想动?税制,但现在的田、商、户三税并行,自太祖时期施行至今,所造账籍庞大而混乱,难以理?清脉络。隐匿田亩偷逃税赋一事上,虬结其间的势力??又是盘根错节,不伤根而只修剪枝叶,依然是治标不治本,恐怕难以改变现状。可你若想动?其根本,谢延卿曾就这些?户政之弊向陛下进?谏,结果是什么你也知道。”
“难道陛下当真半点不知这其中的曲折?难道朝堂上的这么多?人也不知症结在哪儿?”
“我有爵禄,有公?主?府遗产,清查田亩与奴役之数,我不敢保证自己绝对干净,但也绝不至于坏到哪里去。但这满朝文武,就拿昨日的廷议来说,有几个人为官清廉,持家节俭?而不是出身世族,家有良田上万,奴婢身契成箱?”
“你动?税制的想法一旦透露出去,不论陛下怎么想,首先这些?人就会自发地阻止你。更何况你并非户部官员,光是不得妄议他部内事一条,就能把?你拦在之前。”
贺今行说:“这不是户部一个衙门的事,这是关系整个朝廷的事。你也知道积弊已久,这只是其中一项,还有其他,不是户部官员,不是工部官员,不是吏部官员,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些?衙门弊病丛生,也不加以提醒、劝诫、挽救吗?按大宣律,布衣亦可谏刺皇帝,我以奏本上谏,没有人可以说‘不准’。”
他察觉到自己有些?激动?,有意缓下语速,控制自己平静道:“我知道很?难,但在朝为官,能因为知其难就不去做事吗?况且,我想动?的不止是税赋一项。”
嬴淳懿倏地抬起眼皮看向他,双眸压得似一截窄刀,眸光锋利就如刀光。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等着贺今行解释。
后?者如他所愿,缓缓道:“纵观前人历史,春秋之时,为求便利税征而废井田,百姓所有土地数量不一,故履亩而税。其后耕地为民私有,山林海泽隶属皇土,初时任民取用只征少量商税,却便宜商人而亏国家,故收归官府从此盐铁官卖。再后?,为抑制豪强隐匿人丁而设三长制,辖下人口增减,官府皆造册记载,清如明镜,故而能按人口均田地,并收两税。至今种种,税赋制度的改变大抵都伴随着土地与户籍制度的改变。”
“可见?税收是与地丁挂钩的,我们现在所征收的三大税种,田税依托于土地,丁税依托于户籍,商人不直接依凭二者,却也要视二者的产出而获取利润,再视获利缴商税。要想将?税制改好,就不能只着眼?于税制,还要一并重视地制与户籍制,协调共进?。若只单改其中一项,未免不会方?枘圆凿,出现水土不服的情况,进?而导致整个变革失败。”
嬴淳懿听明白?了,提壶再喝一口酒,竟笑道:“你这是想要把整个大宣都翻过来抖搂一遍啊。将要面临的可不是寻常阻扰,而是通天的拦障,你要翻过去,就是难如登天。”
贺今行依然笔直地端坐着,注视着他说:“我不信你没有想过要做这些?事。”
阳光攀着台阶照到月台上,再无声无息地将?他们也裹纳起来,挂上发梢,融进?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