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后者走到他?身边,瞥见桌上的空酒杯,知秦毓章已?饮毒酒,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了?,只能默默陪伴。
弘海继续道:“老僧有一方丹书铁券,可保你此世性命无?虞。但有一条件,须得你削发为僧,拜入我至诚寺,从此潜心修行,不?问世俗事?。你可愿意?”
“什么?”秦幼合茫然道:“法师的意思?,是要让我做沙弥吗?”
弘海点头应是。
秦毓章见状,想明了?张厌深所说?的办法,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
他?心里再无?挂碍,身形突晃,躬身撑上桌案,倏地?呕出一口血,尽数洒到他?写了?一半的文章上面。
“爹!”秦幼合连忙撑住他?,回头哭道:“今行,能不?能救救我爹?”
贺今行不?忍心跟他?说?已?无?可挽回,想绕过去帮忙搀扶一把,秦毓章却攥住儿子的手臂,说?:“不?用了?。”
他?借力慢慢挪回去,坐进圈椅里。再看自己的儿子,犹带孩子气的面容正止不?住地?流泪。
他?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到能说?的话?。
他?们父子相对,大多时?候都是这样。
秦毓章无?声叹息,他?少时?不?会做儿子,中年也不?怎么会做父亲。
但他?生来?就是这样的人,哪怕遗憾贯穿始终,亦九死而不?悔。
他?轻轻拍拍儿子的手背,便闭上眼睛,彻底地?低下头。
秦幼合攥住他?无?力垂落的手,再也忍不?住,跪倒在地?,抱住他?爹的腿,埋头在他?爹膝上,痛哭出声。
从他?娘遇刺之后,他?就隐约感觉到会有这么一天,有意无?意地?暗示自己,他?拥有的一切早晚都会消失,所以一切都无?所谓。然而当这一天真正降临的时?候,他?在心里为自己筑起的所有防备都一触即溃。
爱他?的,他?所爱的,都离他?而去。他?什么都留不?住。
秦小裳爬过来?,跟着?他?一块儿哭嚎。
老爷没了?,家里可怎么办哟。
书房里哭声一片,那内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僵持片刻,问弘海法师怎么办。
法师则抬手向贺今行示意,无?声询问他?的看法,贺今行上前低声道:“还请公公宽限些时?间,不?会太久的。”
他?行了?正经礼节,内侍也认得他?,心下受用,便没有再催。
秦幼合听见他?们说?话?,心中更加悲痛。可是他?爹走了?,再没有人在他?身前,他?必须要站出来?。
于是他?竭力止住眼泪,用衣袖擦干净了?脸面,抓着?椅子扶手站起来?,将他?爹的身体往后靠着?椅背放好了?,转身面对其他?人。
他?双眼半肿,额上颌下还有些擦伤,认真地?问弘海:“我跟法师去,能让我给?我爹处理后事?吗?”
他?知道,被禁军带走就不?可能再回来?。这座宅子里还有算得上主人的人在,但他?无?法相信她们。
“当然可以。”法师看向秦毓章,合掌低眉,念了?两句《金刚经》。
“那我愿意跟法师走。”秦幼合说?一句话?,捂住嘴抽泣两声,声音越说?越低:“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和尚,我不?懂佛经……”
丹书铁券有多贵重,他?很明白。法师愿意拿出来?救他?,他?却不?想自己白费别人的宝物,他?也还不?起。
弘海看出他?的顾虑,亦认真道:“此言差矣。做和尚不?在于身着?袈裟,研佛法不?止于闷读佛经,就像西天不?在西天,而在弟子心中,在路上。”
“路上,就在我脚下吗?”他?低头看看自己的短靴,又?抬头看法师。
“是,你踏出一步,就是在修行路上进一步。”弘海法师敛目微笑,慈如菩提,“人海阔,无?日不?风波。踏破红尘,方得真自在。只要潜心向佛,迷来?经累劫,悟则刹那间,不?必执着?一朝一夕,一月一年。”
秦幼合似懂非懂,情绪却平静许多,合掌躬身:“多谢法师开解。”
弘海法师颔首道:“秦小施主,那就随老僧一道进宫面圣罢。”
那内侍跟着?道:“秦少爷,请吧。”
秦幼合便整理衣裳,秦小裳抓住他?的衣角,哭得嗡声问:“少爷,您真去啊?”
他?努力扯了?扯嘴角,说?:“是,你就在家里等我。”
再看贺今行,对方向他?微微点头,低声鼓舞他?:“别怕,跟着?法师去吧。”
他?便一横心,主动跟着?内侍离开。
贺今行自然不?能??跟着?进宫,他?留下来?,打算和秦小裳一起安顿好秦毓章的遗体。
尚未动手,就听一声碎响,汤药四溅。一名老人站在堂中,半举双手,盯着?书案后的人形,一动不?动。
“成伯!”秦小裳扑过去抱着?他?,哭道:“老爷自尽了?。”
成伯抱住他?的头,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少爷呢?”
“他?跟着?宫里来?的内侍,以及至诚寺的弘海法师一道进宫去了?。”贺今行将法师的来?意告诉对方。
秦小裳也说?是,成伯就推开他?,颤巍巍地?走向他?家老爷。
“老爷让我亲自去熬药,没想到,竟是永别。”他?慢慢地?说?着?,替秦毓章整理好衣袍,吩咐秦小裳:“去请景书小姐过来?。”
书童立马跑着?去请。
既有人安排,贺今行不?便多留,随即告辞。
成伯匀给?他?一盏带笼罩的灯台,把他?送到书房外,向他?深深一揖。
此时?不?知确切时?辰,浓夜已?经蔓延开来?,听不?见雨声,走进庭院才感觉到细密的雨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