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从心略有些惊讶,过后便说:“我会找个机会,和远山一起携礼登门道谢。”
态度与语气?并不?热切,甚至有些冷淡,“我知道忠义侯一直想拉拢我,我也因此得?了不?少方便。我承认这位侯爷是个有手段的人物,但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把人当作棋子,顺手时用,膈手时弃。”
这样的人,不?论是谁,都令潜意?识地就感到恶心。
贺今行叹道:“你自己有打?算,不?为难自己就行。”
柳从心颔首“嗯”了声,收拾好,与他一道回官舍。
入了夏,太阳挂得?长,傍晚也不?减暑热,街头却渐渐冷清。
京城往北,燕山脚下,从北黎回来的使团在野外驻扎的最后一个晚上,正副使节同坐一个帐篷里,看着礼部发来的文?书,面面相觑。
“秦相爷被勒令闭门思过,政事堂主官暂离,让我们先进?宫再交接,这……”王正玄很想抓着信使问一句,这不?是开玩笑的吧?
走?的大半年没事,怎么感觉一回来,天就要变了。
当然信使早已退下,与他们同行的张厌深微微笑道:“既然公文?上这么说,那?肯定不?会有差错。”
“对,我们按照礼部定的行程走?就行了。”裴明悯折起来自父亲的家书,问:“先生明日可要随我们一起觐见陛下?”
张厌深缓慢地摇头:“不?了,老?朽既无一官半职,也非谁人幕僚,有什么资格进?宫面圣?”
王正玄道:“张公这话谦虚了,这回与北黎人的谈判能够成功,您功不?可没,若不?至御前听?赏,岂不?是锦衣夜行?”
“我这把年纪,哪还需要这些。老?胳膊老?腿的,回去就歇着了。”张厌深笑了笑,露出稀缺的齿列。
他已是满头华发,来回的奔波让他面带挥之不?去的疲惫。
另两人便不?再劝说。
晚些时候,裴明悯送他回他自己的帐篷,帐前无人处,他却开口道:“裴家小子,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先生请说。”裴明悯自然不?会拒绝。
张厌深低声道:“明日进?城之后,我需得?去一个地方。我有路子,只是力有不?逮,所以想请你帮我安排一二个你信得?过的人。”
“不?知先生想去哪儿?”
“秦府。”
“秦相府上?”裴明悯惊讶了一瞬,便答应下来。
他作为学?生为先生服劳,至于先生去哪儿见谁,与他无关。
翌日廿七。
宣京的雨季像一阙滞涩的曲谱,破碎而又连绵。太阳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露个脸,截断风雨之后又迅速溜走?。
使团终于回抵宣京,入城的时候尚且阳光明媚。等到一个时辰后,张厌深随菜农一道推车进?入秦府,凭空炸了几个响雷。
琴音骤断,秦毓章双手压住琴弦,成伯附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他便起身。
“爹你去哪儿?”秦幼合马上跟着起来。
“菜农送菜过来,和管事起了些纠纷,爹正好无事,过去看看。”秦毓章抬手往下按了按,示意?他不?必跟来。
“哦。”秦幼合便坐回去,继续和书童一块儿玩棋。
成伯在旁乐呵呵地看。
秦毓章独自过去,往常随处可见的侍女小厮早些天就已被陆续遣散大半,庭院空空荡荡。长风灌入游廊,雨也飘进?来,随他走?一步大一分。到后院倒座紧邻的一间厢房,已是雨落如?注。
他取下巾帽发冠,头上只余一根素银簪,才推门而入。
屋中陈设素雅,中有一方矮几,张厌深端坐于东临之侧,宽檐斗笠搁于手边。看着人进?来,细细打?量过,叹息一声。
秦毓章掩袖坐下,与他面对面,才叫道:“老?师。”
“多年未见,你已非昨日的你。”张厌深注视着他,记忆里被尘封的往事陡然变得?鲜活,忽然就忍不?住说:“记得?当年在文?华殿考录皇子伴读,二三十名世?家子弟的试卷,我第?一篇就看到了你那?一张,看完毫不?犹豫地点你为案首。先帝道我太过急切,等一一评阅完,才证明我眼光精准。”
“那?时秦家势弱,仅靠秦妃支撑门庭。裴方雎说我太过关照你,会导致你在伴读当中吃亏。做学?生的你会藏拙,做老?师的我也不?应该给你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我说不?行,明珠就要镶嵌皇冠,最好的才情就要配最多的关照、最响亮的名声。而旁人的争议与妨碍,都是磋磨明珠的利器。”
“但我还是询问了你的意?见,你当时回答我,君子不?器。”
“后来你考中状元,入翰林院,再外放广泉。我向裴方雎写信,我未必能做老?师,但你果然是我最好的学?生。”
“谁能料到,二十年过去,你竟走?到了如?此可惊可叹的地步。”
“老?师。”秦毓章亦注视着这道沧桑目光,说:“馆阁已朽,何?况门下士?”
二十年三十年,物是人非,再寻常不?过。
张厌深双手撑上桌沿,嗓音沙哑:“北黎已经出兵,苍州战局的走?向就在这几天了,等胜负明晰,你打?算怎么办?”
“胜死败生,天意?要我生,我就生,天意?要我死,我就死。”秦毓章毫不?隐瞒地回答。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和他这样同桌对话,让他仿佛回到了伴读时光。
先前送来的茶水放在桌角,他挽上袍袖,将倒扣的杯盏翻过来,提壶倒上一杯热茶,欠身奉给对坐的老?人。
张厌深握着轻薄的瓷盏,问他:“就这样平静地等待最终的结局吗?”
秦毓章拂袖道:“生如?蜉蝣寄于天地,逆天而行就如?螳臂当车,何?不?坦然些通达些。”
张厌深看着他这副沉静的模样,从少年到中年,似乎没有一点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