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无垠,冰雪有界。
一路向南,如走入春暖花开。
使团走过一半的路程,北黎王庭的掌控已?减弱许多,王正玄便派人先?行加快速度,传信回京。
夜里扎营,才私下对裴明悯说:“终于?要离开这地方了,我的圣人老天爷,这辈子都不想再来!”
他们本来观礼结束就该走的,但这破地方的暴风雪实在太大?了。松江雁回与其一比,冬日里简直就是仙境。
而且,“还想扣着咱们在居邪山谈判,配吗?敢吗?”
他始终觉得这些北黎人用心险恶、不识好歹,不时就骂一通解气。接着本想说几句靖宁公主的不是,但想到公主最后的转圜,以及坐在对面的青年之前的警告,又把话咽了下去。
谈判肯定要在边境上谈,双方都有自家军队撑腰,请示国都来回的时间也?差不了多少。不然,不管在哪一方都城谈判,另一方都劣势太大?。
自古出使外邦的使节,被人扣个三五八年,或者暗中杀害的,并不鲜见。可见做使节是个危险的活儿,而谁不想多活几年。
“王大?人消消气,我们这不是在回去的路上了么?。”裴明悯自一堆草拟条款里抬头?,温声道:“过几日就到雩关,在那之前还要经过北黎人的军阵,我们得保持干净精神的面貌,以免弱了我宣人的气势。”
使节代表着一个国家的脸面,要容貌周正,行止得体,尤其是在面见他国的官员与军队的时候。
“这倒是。”王正玄被他提醒,摸了摸嘴角,又取出铜镜照了照。还好这张脸上没有起燎泡、面疮,或者挂上黑眼圈他本身?是很英俊的相?貌,不然朝廷也?不会派他走南访北。
先?前蹿起的火气便消散了,他沉下心来,开始和裴明悯商讨:“到了雩关,第二日就得继续谈判,你说咱们怎么?谈?”
这场议和已?经持续了好几轮,拖了大?半年的时间。再不能?及时解决,没完没了地,他们累不说,还要反复吃朝廷的挂落。
他边思考边说下去:“北黎认为先?前的条款过于?苛刻,赔额太高?,无法接受。但是他们砍掉的也?太多了,就赔那么?点儿,赔了和不赔没什么?区别,朝廷那边肯定不会同意。这就得找到平衡之处……你觉得按照原条款折中,再加高?一点儿,怎么?样?”
“我说不好,总觉得在这一版条款上可能?谈不出什么?结果。”裴明悯蹙眉道:“北黎人拖延这么?久,或许根本就不想赔款。给出这么低的回复,就是想激起朝廷的不满,然后又能?就此?扯皮很久。”
王正玄道:“这可由不得他们,当初若不是靖宁公主阻止,北方军早就大?败他们合西部族。那样的话,人马牛羊早就都牵回雩关了,还在这儿跟他们谈什么赔款。”
裴明悯轻轻摇头。事实已然如此?,过去的任何假设都没有意义,他们双方谈判也?是为了议和,以达成?休兵的目的。
“能?不打仗,还是不打的好。西北战况不知如何,但只要战事还没结束,就不利于?我们此次谈判。”他低声说:“国库亏空的问题悬而未决,未必能?支持双线的长期作战。”
国库吃紧导致军费吃紧,已?经是个老大?难。王正玄心知此?话非虚,叹了口气:“北黎人或许就是抓住这一点,认为我们不敢兴兵与他们开战,所?以肆无忌惮地拖延、轻视谈判。”
裴明悯道:“所?以,我认为我们要拿出一版让北黎人无法拒绝的条款。不管是心服口服,还是愤愤不平,他们都必须接受才行。”
王正玄细思片刻,也?认同这个想法。两人继续看?这一张又一张的草案,不时交流些新的想法,试图找出最佳的解决办法。
接连几日都是如此?,又新增了一大?沓的草案。
转眼到了四月,雩关就在近前。
北方军月初例行巡防,嬴追骑了一日马,回来时颇有些疲惫。后方营盘却传塘骑来报,说有名老者拿着一枚玉佩求见长公主,自称是长公主旧识,名叫张厌深,就在大?营门口等着,怎么?赶都不走。
“张厌深?”嬴追想起那年回京述职,她去至诚寺,等候在那儿多时的老人向她求了一枚信物,约定日后能?凭此?见她一面。“确是本帅旧识,去请过来吧。”
她回去卸了盔甲,换上一套武服,想到那名老人,仍然感?到惊奇。
难道当日所?言“时机”,就在今日?
在卫兵将张厌深带到关楼上,她看?到老人戴冠佩剑,着装无比正式之后,惊奇到了顶点。
张厌深等了半日,口干脚软,却仍然撑着脊梁,作揖行礼:“草民拜见长公主。”
“厌深公,许久不见,您身?子骨可还硬朗?”嬴追还过礼,请他进屋说话,亲自倒了茶。
“再撑个两三年,应当没有问题。”张厌深没有笑,说话时却总似一直带着笑意。
他润了喉咙,放下茶杯,抱拳道:“草民此?来,是有一计,想献于?长公主。”
嬴追道:“果然,先?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先?生要献的是哪一方面的计策?”
张厌深反问:“听闻大?宣与北黎的议和进程受阻,长公主是否在为此?而忧虑?”
嬴追沉吟片刻,颔首道:“不瞒先?生,眼下我与北黎陈兵相?峙,上下都要随时随地保持警戒,并预备好与北黎人开战,将士们的压力会越来越大?,全?军在辎重与武备方面的消耗也?比平常高?出一截。今年的饷银还没有影子,我们必须能?省则省,如果能?早些结束战备状态,最好不过。”
两边的谈判一直拖着,着急的不只是使团,还有他们这些驻守在边境线上的将士。
于?是她抱拳道:“先?生若有思路,不妨请讲,嬴追洗耳恭听。”
张厌深没有绕弯子,他确实老了,精力已?不足以支撑他打机锋,或是逐层铺垫来抬高?调子,开门见山道:“放弃赔款,转换思路。”
他竖起两根手指,“如果是我,我会给北黎人提供两个选择。第一,让北黎人出兵至鸣谷关,助我们将西凉人赶回婆罗山,以代替赔款。至于?具体多少兵力合适,殿下应当比老朽更有发?言权。”
嬴追顺着他的思路思索,如果让北黎人派兵从合撒草原下去,自背后突袭西凉人,与振宣军前后包夹,胜算很大?。
这个法子朝廷应当能?同意。毕竟朝廷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支援西北的战事,让西北早些回归和平,以免整个国家被拖入更深的泥淖。政事堂之所?以开出高?额赔款,也?是为了填补军费的缺口。
“但是北黎人未必肯答应,就算他们答应了,也?可以一直磨蹭着不出兵。或者,他们表面答应,背后却反水,再与西凉人沆瀣一气,那我们更要吃大?亏啊。”
她身?为将帅,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敌国,“西凉人能?突袭鸣谷关,就是他们给借的道。”
张厌深没有反驳,“所?以我要说第二点能?否给我一张舆图?”
“先?生跟我来。”嬴追直接将他领到议事厅,抬臂指向厅中的大?型沙盘。
张厌深走到沙盘左上方,拿出一张三尺长的舆图打开,比照着,以手为杖,从牙山最西端往业余山的拐角处,在沙盘上圈出一块狭长型的土地来。
“不同意借兵,那就让他们将鸣谷关外这块地盘,割让给我们。”
嬴追:“单独赔款就仿佛要断了他们的命脉,要让他们同意割地,难度不亚于?让他们同意赔款。”
说话间,她眼角余光瞥到对方手中的舆图,老旧泛黄,带有许多个人标注,显然已?经使用许久。但她觉着眼熟,仔细瞧了一眼背后铭文,竟然是中庆年间的制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