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六十二
“是月也, 日长至,阴阳争,死?生分, 鹿角解……是为‘夏至’。”
雍容华丽的被称作“穹庐帐”的圆顶宫殿里?, 靖宁向围坐在她身前的侍女们讲《礼记》的月令。
她的北黎话已经?说得很好了, 穿着贴花单袍, 戴着翻檐的尖顶帽,长长的珠琏垂在两颊边,除却明显不同?于他人?的明丽五官, 完全是一个地道的黎人?。
一段念完,她又用汉话慢慢地念了一遍“夏至”这两个字。
“砂、纸?”活泼的侍女们跟着念。
“是夏、至。”靖宁就像教幼童识字的塾师一般纠正了几回, “意思是说这一天?, 太阳升到最高点?,阴阳之气交融争替,万物开始更新换代。在南方,鹿开始脱角,蝉开始鸣叫,半夏发芽, 木槿开花。在我们的草原上,河水涨起来, 蒿草长起来, 牧民也赶着羊群迁往早就看?好的草场。再数四十个日子,就可以给?母羊配种。”
她边说边用黎人?的语言提笔做注释,心下却有些?遗憾, 自己终归是没有熟练到可以进行精简的翻译。
一名?侍女掰了下手指, 惊喜道:“夏至就是今天??”
“就是今天?。”靖宁环视这些?娇憨可爱的面孔,她不觉得教导侍女是没有用的事, 甚至曾打算过,要在她们之中选拔第一批女官。
但局势变化实在太快。她站起来,将书籍与注释本都交给?她们,“今天?是个好日子,大家都出?去晒晒太阳吧。那两块试种的田,也要拜托大家帮我继续照看?。”
笑声很快减弱,侍女们的表情变得不安,惴惴地叫她:“东君……”
但她微笑着摇头,态度坚决,她们只能陆续向她行礼告退。
待所有北黎侍女离开之后,左右盯梢的两位侍卫也预备退到帐外,靖宁却叫住他们。
对方立刻说:“您不能离开这里?。”
靖宁面无表情:“我不走?,去告诉左贤王,我要见他。”
自二月大君病重昏迷、卧床不起之后,政事就由左贤王把持,王宫也被对方的私兵接管。她被迫“受惊”之后在偏殿“养病”,一直蛰伏等待,前两日打听到北部院决议集结多部发兵牙山,实在忍无可忍。
侍卫们退出?去之后,偌大的帐中就只剩她一个人?。从稷州跟她来的贴身侍女都没了,她也不愿再给?那些?黎人?少女带来灾厄。
于是她亲自收拾画案,拔出?随身的短剑平放进镂空的琴架里?,再把古琴架上去,遮住短剑;接着从柜子里?拿出?那盒一直没舍得用的香,将香粉全部倒进香炉里?,打了篆,点?燃了摆在案头。
一缕青烟升腾而起,靖宁却没有闻到什么香气。然而这香只要燃起来,就能令她感?到慰藉,仿佛制香的人?出?现在她的身边。
她静下心,屈指轻拨琴弦。
古琴本就沉郁厚重,再慷慨激昂的曲子也会?被下压三分,平添几分端庄。
“东君从宣朝来,果然与草原妇人?大不同?。”浑厚的声音从外进到帐内。
琴音骤停,靖宁双手按上琴弦,猛地看?过去。
来人?正是北黎的左贤王。他乃赤杼的叔叔,在协助侄儿?登位获得信任之后,仅一年就坐不住了。
赤杼登基之时,就同?靖宁私下说过,王叔野心不小。然而王叔有护驾之功,朝上又无人?可替,兼他旧伤反复,无力整治,不得不容。
靖宁当时还劝慰赤杼徐徐图之,现在却恨没有早早动手杀了这厮,否则何至于此时要忍着恶心向对方行礼,“王叔。”
“看?来东君是想开了。”左贤王稳稳受了这一礼,抬手指琴,“继续,别停啊。”
这像对歌伎一般召之即来的语气无异于羞辱,然而靖宁心知他是要激怒自己,所以沉住气问:“大军走?到哪儿?了?”
左贤王眯着眼打量她片刻,笑道:“想套话?到这会?儿?了也不怕告诉你,述罗已过合中,距离牙山不远了。”
“母国?将要受袭,东君想必心痛万分。你是聪明人?,应该明白要怎么做才能阻止。”
靖宁闻言,面上做焦急犹豫之色,心下却冷笑不止。
当她做三岁小孩哄骗么?
北黎是多部落联盟,王庭之下大小二十余部落,述罗乃王族宗室,此次出?兵也不过纠集了合西一半部族。剩下的一半,见只有诏书,却不见大君赐下的调兵虎符,都不肯助战。
出?兵尚且如?此,左贤王若直接弑君上位,合东部族必会?质疑。但若有她这个副君支持,证明大君遗诏禅位给?左贤王,各部就不得不服。
这是左贤王留她性命的原因,然而一旦她选择合作,事成之时,也就是殒命之时这种反复无常背信弃义之徒,在她没有了利用价值之后,难道还会?善待她么?
更何况,大军已出?动,岂有轻易撤退的可能?
她直视对方,咬着牙道:“我可以劝说大君,立王叔为储,并向各部作证诏命为真。但是,王叔为何要与西凉人勾结,挑起战火,置我两国?之间的盟约与合南的百万子民于不顾?这让我有何颜面向大君进言?又如?何能让各部信我所说,而不质疑我与??王叔同谋篡位?”
“除非,王叔先下令撤兵,让我有转圜的余地。”
她的目的并不出?左贤王预料,甚至可以说,一应对话皆在他的掌握之中,“东君如?此在乎母国?,怪不得愿意来和亲。”
“那是养育我长大的地方。”靖宁低头捻起一根琴弦,“今年开春以来,草原气候一直很好,就应该鼓励百姓们放牧育种,而不是让他们去打仗。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我都不希望开战。”
左贤王盯着她:“你的想法不是没有道理?。但是,再美丽的草原也要小心其中的泥潭,本王不敢相信你。”
“王叔还有什么条件?”靖宁低声问。
“很简单,只要你愿意再嫁给?本王,那就什么都好说。”左贤王一派理?所当然,“赤杼病死?了,大位传给?我,东君再嫁给?新的大君,合情合理?嘛。对我草原部众,对你母国?的朝廷,也都是最好的交代。”
“你说什么?”仿佛被突然砸下的惊雷击中,靖宁当场愣住。
一只戴着扳指的大手伸进她的视线,欲挑起她的下颌。
那一瞬间,她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她没有抬手去挡,而是一手移开古琴,抓起短剑,就刺向对方中腹。
骤然发难,不可谓不快。
然而,几乎在她拔剑的同?时,那枚扳指即刻向下,抓住了她的手腕,令她寸进不得。
“早就听说东君身怀利剑,本王片刻不敢放松啊。”左贤王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