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腊月十五,裴相爷自宫里出来,卸冠回府,就此闭门谢客。
这就像一个信号,虽然礼部与政事堂都空了一席,但行走做事的?人却不约而同绷得更?紧。
“这老鬼什么意思?”傅禹成站在端门的?直房里,怒道:“自退?我看以退为进还差不多!”
大?理寺卿要冷静得多,“敢贼喊捉贼,定然还预备了什么后?手。”
两人都看着?秦相爷,后?者不甚在意地说:“查下去不就知道了。”
傅禹成:“可他这一退,逼的?就是咱们,不,针对的?就是您啊。”
大?理寺卿也点头:“刑部那边,贺大?人一贯谨慎保守,说不准真按着?他们的?布置查下去了。”
“风不来,树不动。船不摇,水不浑。”秦毓章埋首公?务,“别找贺鸿锦麻烦,就让他查。”
他发?了话?,大?理寺卿就认真督办。傅禹成心里有意见也没办法,他叫不动司法道的?人。
刑部为侦破此案,抓到第三名刺客,上下连轴转。裴府与该管事牵连之人,包括裴夫人在内,都被一一查问。
裴明悯也免不了被叫去刑部走一趟,再回到翰林院的?直房,昨日找兵部要的?卷宗已经摆在他那张案上,显然是送过来的?时?候有人帮忙收了。
他便向?共用直房的?另一位编修道谢,对方不冷不热地回了句“不客气”。这位同僚性格如此,他不再多言,开始翻看卷宗,对比史料,整合重编。
修编一朝史志是件十分繁琐漫长的?事,翰林院这一年?主要就为此忙碌。
裴明悯负责的?部分到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阶段。
中庆年?间,诸王争锋日久,但真正?不容水火的?夺嫡时?期实际上并不长。自齐王谋逆被废,秦王战死,楚王被刺,到先帝驾崩前传位当今,只有短短三年?时?间。这三年?风云突变,发?生了太多事,后?人试图复原也十分艰难。
他与同僚花三个月理顺了逆王案,经由待诏校正?,大?学士审核,已能?归档。眼下则开始摸索第二件大?事,秦王案。
兵部存留的?卷宗显示,中庆四十二年?夏天,秦王率军奇袭叶辞城,本?是绝密行动,却不知为何被走漏军机。秦王殉国,三千骑兵几乎全军覆没,唯剩十余人带着?秦王尸骨回到仙慈关?。
这十余人里,军衔最高的?就是时?任明威将军谢芳琢。他是秦王妃的?弟弟,谢氏的?嫡长子?,此刻正?坐在他对面办公?的?谢灵意的?父亲。
这一场败仗不仅代?表着?皇储之一的?陨落,也代?表大?宣在西北的?战事再次陷入泥淖。直到五年?后?,殷侯大?破叶辞城,扬鞭淙河,西凉被迫求和,这场漫长的?战争才暂时?结束。
而在当时?,民众的?愤怒、朝廷的?指责、秦王一派的?质疑全部落在了谢芳琢头上。他戴着?镣铐扶棺回京,先是下诏狱,再被保出来,不到一个月,就于家中自尽。再一月,萃英阁封闭,秦王府走水,身怀六甲的?秦王妃未能?走出火场,一尸两命。年?末,时?任户部尚书谢延卿告罪请辞,携家归乡,秦王一派风流云散,清河谢氏就此退出京城。
这段历史在各方卷宗里的?记载都十分简洁,叙述绝不超过一页。那场突袭的?始末,谢芳琢回京受审的?供词,秦王府走水的?原因,要么语焉不详要么全然不可知。
然而仅从这只言片语,就可窥见重重疑云里的?血腥。
裴明悯不由头疼,先不提怎么还原真实的?历史,这一传怎么开头就是个难题。
先齐王是先帝御笔朱批定性的?逆王、废王,但秦王不是。先帝亲自为他挑选陵寝,以亲王礼制下葬,死后?哀荣不可不提,但导致他身陨的?叶辞城一战记载却讳莫如深。这在史录上无疑是冲突的?,令他感到矛盾。
“我说。”对面忽然响起声音。
谢灵意越过重重案牍,盯着?他,“如果感到为难,礼部和兵部的?卷宗怎么写,你就怎么写。”
裴明悯并不意外。虽然他们负责编写的?是不同的?部分,但同坐一室,对方每日经手哪些卷宗文?书,进度到了哪里,总归会有大?概的?印象。
他听到对方声音的?第一瞬间,脑海里闪出的?念头是,这段历史,谢尚书或许是现世了解最多的?知情人。
而后?他才斟酌着?回复道:“前人已亡故,再开不了口。你我后?世之人,对其生平注解,合该慎之又?慎。”
尤其史志,行文?以简短精悍为佳,寥寥几句背后?,往往隐含着?一段磅礴曲折的?历史。他们作为史官,用词就更?应求准求实,尽可能?全面、公?允地去概括叙述对象的?一生。是黑是白,是清是浊,都不能?也不应该含糊。
例如,无论是“通敌叛国”还是“受诬含冤”,在史官笔下只是四个字。但对于谢芳琢,却是足以决定身后?之名的?判词,对他出身的?谢氏,甚至对那只有“几近全军覆没”一句记载、留不下任何姓名与其他痕迹的?“三千骑兵”,都有着?重要的?影响。
谢灵意木木地说:“你大?可以试试看。但如果能?不打扰我祖父,就请你不要去找他。”
裴明悯想起偶然见到谢尚书踽踽独行的?模样,亦于心不忍,遂答应下来:“好。”
房间重归安静,他将兵部的?卷宗誊抄下来,决定下个休沐日,再去请教张先生。
下午刑部又?来人问询了一回,过程并不麻烦,但容易打断他做事的?思路。以致他出了翰林院,见到身着?官服的?晏尘水,第一反应就是:“可是有案情传唤?”
晏尘水说:“当然不是,这个案子?涉及到你家的?部分,我是要回避的?。”
虽然他身正?不怕影子?斜,但部里规定该遵守就得遵守,他自请去了负责查谢家的?郎中手下。
他在今年?朝审之后?升任六品主事,由科道官正?式转成六部吏员。那时?不是没有进入御史台的?机会,但他直接选择了留在刑部。
升职前一天晚上,他和老爹一起在家里吃饭。晏大?人乐呵呵的?,说自己等着?儿子?来给自己打下手;就算上阵父子?兵,他也一定举贤不避亲。但他不想和人磨嘴皮子?,要动就动真格的?。
晏大?人就说那儿子?你可别乱来,你老子?弹劾也不避亲的?。
晏尘水大?咧咧地叫老爹放心,大?宣律他烂熟于胸,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梦里都分得清清楚楚。
不该说的?他也不会说,此时?就委婉道:“刚好从你们这边儿过,就来看看,这两天是不是打扰到你做事了?”
裴明悯并非全然无知,浅浅地笑道:“我还好,但你和我,会不会耽误你做事?”
“没事儿,我到点轮班了。”晏尘水抻了个懒腰,和他一起走出半条街,“这也算是一种常用的?办法。想从你这里撬出些什么,又?不能?限制你或者伤害到你,就只能?不停地来烦你。”
裴明悯点点头:“人在不胜其烦的?时?候,更?容易失去理智。用你们的?话?说,就是露出破绽。”
雪天傍晚行人少,好在点心铺一直开着?,晏尘水买了一包蜜渍梅花,“对,但我知道你涵养很好,不会动气。我会告诉他们,这么做没用的?。”
裴明悯一如既往婉拒这些零嘴,“多谢。只要翰林院没有让我停职,我就会按部就班,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下去。”
两人就此交流了一会儿各自公?务上的?问题,晏尘水道:“说起谢大?人,南越使臣遇刺那天晚上,他恰好从鸿胪寺回去。虽然事后?证明他当天是在与鸿胪寺卿核对鸿胪寺今年?的?账,但我这个人,不怎么相信‘巧合’这个说法。”
裴明悯:“你觉得有问题?可你们办案,第一要讲的?就是证据。”
“是。比如第三个刺客伪装成奴隶行刺,那么被他冒充的?那个奴隶在哪儿?不论是死是活,哪怕被碎尸万段,都应该有痕迹才对。但我们一直没找到人,把驿馆掘地三尺,半根可疑的?毛都没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