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轻名要把江南水患后多出的无主田地重新?分派给无地的流民,还要重新?清算有主田地和人?丁,不知堵了多少人?的路,拆了多少人?的台,自然而?然会遭到成倍的不满与忌恨。但现今的江南路,许总督说一不二?,这些人?就只能想法从宣京找路子。
秦毓章随意抽了几本?看?,无外乎都是求情求饶咱就是缺心眼儿的棒槌,不该轻信齐宗源之流,知道?错了,求相爷高抬贵手,让许大?人?收了神通。
字里行间有多低声下气,就能想象出写字的人?有多咬牙切齿。
“千里江南,多少楼台,只有一个孟家尚算得上清正。”相爷见惯了似的摇头,将一堆信纸都推开,不再浪费时间。
钱书醒和声赞同,一面把那些废纸拿走销毁,一面低声道?:“不过这几家附送了不少礼单,也算诚心。”
“那就点到为止。”秦毓章继续处理先前?未完的事务,“东西照老规矩处理。”
“是。”
两人?各自做事,直房里静悄悄,只偶尔响起调阅档案卷宗的命令和底下主事来去?匆匆的脚步。
约摸两个时辰之后,秦相爷写好上呈天?听的奏折,指使自己的主簿:“替我检查一遍,可有语句错误或是疏漏。”
而?他?自己则靠在圈椅里闭目休憩。
钱书醒放下手中事务,逐字逐句地校对。
这封题本?很厚,详细记述了整个江南路的文官职表。上到总督,下至县令,每一把椅子上坐着什么人?,有什么重要的履历,都清清楚楚。
这也正是秦毓章今日回?吏部衙门的缘故。
他?身为吏部尚书兼领平章政事,不止要琢磨这些椅子怎么摆,还要琢磨让哪些人?来坐。琢磨得有理有据自认挑不出毛病了,就递上去?,请皇帝做最后的决定。
“漆吾卫处理了一批,忠义侯和许大?人?又陆续处理了一批,江南官场竟不知不觉就换了近一半的血。”钱书醒核对到后头,有些意外地看?向书案后的人?。
对方仍阖着眼,闻言只淡淡道?:“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想做官的人?。”
一茬又一茬,前?赴后继。
“但这些空缺一时都要相爷选人?填补,不同的位置还要安适合的人?。”主簿真心实意地表示佩服,甚至有些心疼:“相爷实在太过辛劳。”
“庸者众,能者少。安排一个与十个,没有多大?差别。”秦毓章睁开双眼,按着案沿起身,“校完了?那就准备进?宫。”
钱书醒立时转头去茶室取了一套整洁的官服来伺候前?者换上,“相爷此时进?宫,那齐宗源和孙妙年的案子?”
这两人?被押解进?京时本?该立即由三司会审,但陛下没发话,朝廷忙着赈灾,御史台少了位右都御史,应付因削俸和加税而?纷至沓来的弹劾与谏言就疲惫不堪,没精力再多管其他?事。是以两旬过去?,这两人?一直被关在刑部狱里,毫无动静。
不少人?还私下向他?打听过怎么回?事。江南富庶,齐大?人?往年送到京里的礼敬不菲,接过的也不在少数。
他?三下五除二?,全都敷衍过去了。
毕竟朝堂之上从无真正的玄虚,任何令人?匪夷所思之事,背后都必有其原因。大?人?物消息灵通,脑子灵光的见微知著,你想不透,那就说明你要么太愚蠢,要么不够格。
“没必要再拖了。”秦毓章换好官服,戴上官帽,神情平静而?端肃,“既然笃定本?堂尾大?不掉,那本?堂就斩断一尾,让他?们看?看?,又能将本堂伤到哪里。”
“相爷明断。”钱书醒亦敛神郑重起来,快步为他?推开大?门。
院子里没有种树或是摆花,空荡荡一地秋阳。
暑气早衰,前?几日一阵雨就卷得彻底没了影。
然而?盛环颂跳进?兵部后衙时,仍出了一头的汗,一半是热的,一半是被衙门里的尖刻噪声给闹的。
武官正气堂堂,不怕有人?行刺,所以在后衙大?堂前?的院子里栽了棵常绿的黄杨。
崔连壁一身单衣,在树底下搭了架子,吭哧吭哧地锯木头。
“堂官儿!您可真是奇思妙想!”盛环颂扯着嗓子打招呼,然后对周边围观的属官们指指点点,“你们也不劝劝!得亏附近没有民居。”
一干人?盯着日头等吃饭呢,饭点儿没到,侍郎倒是回?来了。某位郎中嘀咕了句什么,打着哈欠把他?的包袱拿走,和兄弟们互相拉扯进?直房干活。
崔连壁停了锯,端起板凳上的水碗喝了一大?口?,才说:“中秋要到了,你又不拿钱回?来,你堂官我只能亲自动手做把弓给陛下当贺礼。”
“您换的人?都是穷鬼,我上哪儿收钱去??”盛环颂话赶话地抱怨,走过去?拿起锯子在木头上比划,看?来看?去?,“贺礼?就这?”
这若不是什么一百文一大?根的木头,他?马上倒立用鼻孔喝水。
“礼轻情意重,你懂个屁。”崔连壁随意找个地方坐下,蒲扇摇得呼呼响,“下西洋的船队走了?”
盛环颂坐到他?旁边,享受了一把冷风,才在对方看?过来时若无其事地说:“早走了,禹州卫送出了南海才回?。”说起此事,眉头就跟着皱起,“装备太烂了,水师十几条船,但一条船上基本?就一门火炮,还有的炮筒都起锈了,用不了。”
大?宣九路之中,唯江北与广泉编有水师,而?又只广泉四卫配有铸铁炮。
西洋番邦危机四伏,船队前?路困难重重,但不容有失。兵部侍郎奉命给远洋船队加编两条战船,一条船上要配四门火炮,他?把广泉卫掏空了才凑齐。
“工部找了一年的矿,连点儿铁屑都没见着。东南难起战事,锈着就锈着吧。”崔连壁把扇子塞到他?手里,“还有什么特?别的事没有?”
“……我想想。”盛环颂认命地给自家堂官扇风,脑子回?忆了一圈,“哦,有这么个事儿,我看?到谢冬了。”
“谢冬?”崔连壁重复一遍姓氏,“哦”了声,“我记得他?是大?夫,去?江南行医了?”
崔尚书历经两朝,发于军伍,荣于六部,一直葆有那么些特?殊的情结。对那些在血与火的年月里所结识的人?,比太平时代才雀起的京曹同僚们,印象更深。
盛环颂摇头,将当日在汉中路东境的荒山野岭偶遇走方郎中一事提起,说到最后竟有些认真:
“卑职曾经在萃英阁见过他?,所以我认得他?,他?却不认得我。我看?他?风尘仆仆似赶长途,临时起意给他?指了春风岭的路,他?竟真去?了。”
“春风岭,他?去?救了柳从心?”崔连壁挑眉看?他?。
他?点点头。
一只鸟儿落到头顶的树梢上,咕唧两声。
“有点儿意思,没白跑这一趟。”他?家堂官拍了拍他?的背,把挽起的袖子放下来,“我得进?宫了,你也差不多歇够了,赶紧回?江南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