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大?宣律,地方官府上呈户部的人口?黄册需包括户口?、田产与赋税三样?。然而?将淮州才出的鱼鳞图与户帖相比照,显然多出了大?片无主?的空置田地与无田无地的流民。
“仅淮州一州,人口?便比去岁少了将近两成。”许轻名览阅完莫弃争连夜写就的淮州舆地与人户总呈,只提出了一点:“哪怕刨除离开?江南谋生?的人,此次灾祸中?的人口?折损也足够惊心?怵目。”
“这是我们的罪过。”他叹了一句,放下文书,并不多言。
然而?在场的所有官员皆知他言下之?意,都一致拱手叹道:“是我等救灾不力。”
贺今行位列其间,不管其他同僚心?里怎么想,他完全认同制台大人的说法。
他想起太平荡分洪,使澄河沿岸受到二次重?创;柳氏商行带头筹措的四十万两赈灾银,隔日出船便只剩十万两不到;还?有从稷州运往淮州的白米,发到灾民手里就变成了麸糠。凡此种种,难以细数。
洪水是天灾,这些却都是本可以避免的人祸。
“尽力与否,该由朝廷论断。自?嘲两句,自?罚三杯,可都做不了数。”嬴淳懿对此不置可否,掸了掸衣袖,道:“留下来的流民也不少。幼儿与孤寡老弱由悬壶堂收容合情合理,成年男女却不能一直靠官府养着。”
“侯爷说得对,得让他们?自?力更生?。”沈亦德接着前者的话茬,只说一句阐明紧要处,不再画蛇添足。
他跟着忠义侯一趟微服私访下来,显然有所长进,摸清了分寸。
至少侯爷闻言,不再横眉冷目,而?是微微颔首。
“这正是本台今日召大?家来的目的。”许轻名于上首落座,抬手示意众官也坐下,而?后环视堂内,温声?说:“赈灾进行到现在,令人头疼的问题只剩下一个,就是灾民、尤其流民该如何安置。大?家有什么想法,不必忌讳,皆可放胆直言。”
莫弃争如今身?任淮州知州,在大?堂上的位置已经从站立末位变成端坐前列,进言更加无所惧怕:“现下已是处暑,稻子是种不成了,麦子也来不及。再组织抢种,也只能种些?应秋的蔬果,要人人吃饱怕是不够。不知赈灾粮还?能支应多久?”
许轻名对这些?心?中?有数,张口?便答:“稷州借我江南五十万石粮食,截止昨日,只余十万石左右。再以现在的灾民数量计算,撑不过腊月。”
“那可差得太远。”莫弃争的眉毛很快纠结成一团,“江南冬日会下雪,住宿御寒也是问题。”
他皱眉沉吟,周遭官员也拧眉阖眼或抓耳挠腮,多多少少都做出一副绞尽脑汁想办法的模样?。
贺今行依然坐在原来的位置,等了许久,大?家都不开?口?。他便看向堂上公案,说:“景公之?时饥,晏子使路寝之?役以振民,眼下江南或许也可仿效。”
许轻名闻之?一顿,随即注视着他,微微笑道:“赈灾银所剩也不多,未必能支足工钱。”
对方的视线暗含应许,他只能站起来,走到堂中?,拱手道:“予民以银钱,不如予民以田产。”
话音未落,气氛便先行凝滞。
但这一回大?家都聪明了许多,没人敢再当场扰乱制台大?人的场子,只嘘了两声?。
许轻名很满意无人插话,再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按律,无主?的田地当收归官府,上报户部,再由朝廷进行分配。”
“生?民为邦本,土地为民根。将无主?之?地分发给无地之?民,活生?民,充税赋,支应国本,天经地义。若制台大?人上书,朝廷不会不允。”贺今行如做文章奏对一般相答。
“好。”一切都如许轻名预想的发展,他起身?道:“本台即刻上书。”
“重?修河堤,重?建村镇,开?垦淤田,疏浚河道,都需要劳力。招募流民来代替征调徭役,做工期间官府为流民提供食物与住所,工程完成之?后再按功劳分以田地,最后据此重?造黄册。”他拍了板,偏头问:“侯爷可有异议?”
嬴淳懿自?然地称赞道:“极好。”
以工代赈,确实是很好的办法。哪怕议事结束,他叫住贺今行,看到对方松缓肩膀,露出因连日不休而?疲惫不堪的神态,仍未改变意见。
但这同样?不影响他出言提醒:“历来天灾人祸,都是兼并土地的好时机。上到世?家大?族,下至乡绅小吏,只要有钱使有路子,就免不了趁机多置地产。给流民分地,无异于断了他们?的财路。在某些?人眼里,甚至胜似杀他们?父母。”
“我知道。”后者无奈地说:“但灾民总要安置,若是放任不管,他们?怎么过冬?更别提可能会酿成民变。”
两人在近一个月未见之?后同路而?行,一如来时并肩,各自?心?境却已不知换了几轮。
“我知道能在堂上得座的官吏无不是饱学之?士,晏大?夫之?谏,人人皆知。他们?不是想不到,只是不想说。”贺今行的声?音带着些?没有休息好的沙哑,“但许大?人既有意要做成此事,那我就当一回引玉的砖。他们?不说,我来说。”
府衙大?门就在前方,他说罢,拱手告退,独自?走下台阶。
秋风将起,少年背影挺拔,似乎长高了一些?。
第170章 九十
宣京的秋天?来得早, 八月未至,屋檐上的晨露已然凝白。
这个时节正是一年中极忙的时候,比之年关也不遑多让。且后者是奔着放年假的忙碌, 只忙不急。然而?此时, 人?人?都需得高度紧张, 万不可出错。
江南水患虽告一段落, 但夏税未结,秋粮起收,死牢里的犯人?也将走到生命尽头。
连月以来, 不止京曹各部衙门忙成陀螺,各路的奏折与书信也雪片似的往宣京里送。其间又以自江南路发来的最多。
今日没有朝会, 吏部堂官难得连续在本?衙门当值。
钱书醒一大?早跑了几个地方, 进?吏部衙门时儒巾上沾着几朵桂花,弯腰将怀抱的一大?摞文书搁到案上时,其中一朵就跌往他?面前?的信封,恰落在“老师敬启”的“师”字上。
秦毓章瞧见,伸笔将那朵不及指头大?的花苞拈到笔洗上头,叹了一句:“快到中秋了啊。”
“是快了。”钱书醒随即拿走那封信, 开口?便带着会心的微笑。
小少爷和傅家小姐的订婚之日占在中秋,可不就只剩大?半月了。
但此时显然不是拉家常的时候, 他?将那信封裁开, 取出信纸展平,送到前?者面前?。
再继续处理起其他?信件与文书,则先自己筛过内容, 挑紧要的留下。
秦毓章看?了两遍, 才放到一边,铺开纸笔写下几个字。
凡书信往来, 都有被截留的风险,所以他?从来不费不必要的笔墨。
但他?将回?信递给自己的主簿时,仍然多提了一句:“叫他?注意安全。”
“相爷放心,属下省得。”钱书醒把信收在怀里,预备等会儿寄出时让驿卒再多带几句关切的话。
瞅着堂官腾出空,他?又把才将整理出的信件送上去?,总结着说:“都是江南来的。被许大?人?教训得痛了,就想起求告到相爷您这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