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师袈裟着身,半阖双眼,音声平和?而庄严,口一吐便如宝殿金像活了过来。
然而在这等妙法厚重的境地?里,张厌深毫无接受渡化的迹象,甚至反以经文里另外一句相回:“虽有多?闻,若不修行,与不闻等。如人说食,终不能饱。”
你?说我不破迷障,执着虚妄假象;我道你?远离尘世,不知具象苦恨。
弘海法师摇头:“六根不净,执念太深,难得善果。”
张厌深拈起另一杯茶,向?对方奉上,“所以君入佛门得道成高僧,我依旧是俗人。”
弘海法师出身世家,少时跟随大儒学习,与张厌深是同门师兄弟。然而他?在一夜之间,得佛祖托梦,第二日醒来便看破红尘,剃发出家。
在儒学刚刚崭露头角的他?放下儒道,皈依佛门,对儒士来说不亚于奇耻大辱。然而任亲友师长如何规劝斥骂,千般手段使尽,他?一如磐石劲松,不改其心,从一介沙弥修行成护国住持。
他?与张厌深四?十年?未见,在对方回京之后,予了对方一间禅房。
哪怕此时被当面狠狠驳斥,却?发自肺腑地?大笑道:“可我看你?啊,还是向?从前一样,傲得很。虽是俗人,却?不可说平凡。”
而后接了对方递来的茶盏。
张厌深将信纸在桌角铺平,视线跟随手指慢慢抚过挺劲的字迹,轻声一叹。
“学生啊,你?会?以何等姿态归来?”
弘海法师正低头饮茶,抬眼似欲有话说。恰有小沙弥小跑过来,说有两?位小施主来找张施主,他?出口的话变了一变,“这又是哪两?位学生来看你??”
“他?们各自家学渊源,一承其祖父,一承其父,算不得我的学生。”张厌深摆摆手,又笑了笑,出门去,站在檐下等那?两?个?少年?人前来。
“张先生!”蟹青色的衣摆刚刚飘出转角石墙,响亮的声音便紧随着传来。
晏尘水瞅见弘海法师也在,声气顿时弱了几分,恭敬地?行礼道“住持好”。
与少年?并肩同行的是裴明悯。他?穿着一身浅水绿撒莲叶的长衫,在夏日阳光下清爽又柔和?,也浅笑着向?住持问好。
弘海法师竖掌回礼,“两?位小施主想必为要事而来,老衲便不打搅你?们。”
不必与老友打招呼,就径自抱着那?把?陶壶回自己的禅房去了。
晏尘水看着法师离开,悄悄松了口气。
裴明悯觉得稀奇,“你?怕住持做什么?”
“我小时候,我爹娘常带着我来这儿嘛。我娘是烧香求保佑,我爹是拜佛问疑难,求签解经都要问到弘海法师,他?有时候可凶了,像那?什么那?罗延金刚一样。”晏尘水说完四?下看看,附耳过去:“其实我爹也怕他?。”
然而他?做出姿势,声音却?没跟着低多?少。张厌深听到了这一句,回头指着他?笑道:“你?爹是敬而畏,和?你?可不一样。法师不严肃些?,怎么镇住你?这调皮鬼?”
晏尘水立即鸣冤:“虽说我爹是您的学生,但张先生您也不能这么偏心,说他?就是敬畏,说我就是调皮啊。我可是正经人。”
“好好好。”张厌深被逗得笑容大了些?,示意他?们各自坐下,道:“你?是正经人,那?就说正经事罢。”
裴明悯搬过一张圆凳,在老者面前端正坐下,才说:“我和?尘水此来,是想请教先生。江南水患至今,形势几经变化。初时钦差未至,灾情仅靠地?方官员一纸文书,就像是模糊不清的一团乱麻;但随着钦差进驻,地?方官贪墨擅权之事被查,赈灾银筹措成功,局势渐渐明晰;而罪员落网被抓,赈灾粮从稷州运到江南,灾情得到控制,局面理?当是尘埃将定,渐要平息。但为何最近几日朝堂上的情况却?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我有些看不懂。”
“对。”晏尘水眨了眨眼睛,接着说:“总督、布政使、再加个?死了的按察使,江南路能说得上话的大官被一锅端,按理?说是天大的事儿啊,再怎么也得激起朝野议论吧?可这几天,怎么各个?衙门都没听到有几个?人说这事儿。太安静了,反常得紧。”
话落,禅房里骤然安静下来。
张厌深本是坐着,此时却?按着方几站起来,看着窗下光影,言简意深道:“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先生的意思是,还有大事将要发生,齐孙二人锒铛入狱只是小事?”裴明悯沉吟少顷,皱眉道:“但江南洪灾殃及千万百姓,路治官府与豪商勾结为祸数年?,还有什么比一路民生更?大的事?《论语》说……”
他?未说完,便被张厌深抬手打断,“圣贤书当读,但不可按图索骥,完全照着书理?来做事看事。道理?之所以是道理?,就是因为它只能做为指导我们行事的理?念,帮助我们减少犯错的准则,却?不能做为实际操作的方法指南。世间事千变万化,若尽用一套方法去做、去看,那?岂不是处处僵化,事事四?不像?”
裴明悯怔了怔,继而抿唇,低头思索。
张厌深并不急着继续,而是一直将目光放在这少年?身上,带着惯常的温和?。
半晌,少年?忽地?抬头,拱手作揖:“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学生受教,多?谢先生。”
张厌深伸手台起他?的手臂,注视着他?,说:“翰林院是个?好地?方,翰林出身就是最稳当的晋升阶梯,但安逸易生隐患。你?是裴家子,当为青山竹,不可行差一着、踏错半步,更?不可贻误学问、自滞成长。”
老人的话字字寻常,但其间谆谆教诲,裴明悯闻之便能感受到,不自觉反手抓着对方的手臂,“先生。”
“我与你?祖父少时同窗而学,他?的心血,尽付诸于你?。”张厌深动?了动?头颅,没有问出未尽的“你?可明白”四?个?字。
“爷爷他?……”裴明悯在刹那?间想起许多?自己与爷爷相处的画面。
裴老爷子致仕时尚能跨马弯弓,算得上老当益壮,却?只能在远离京城的稷州含饴弄孙。到如今,苍苍者化为白,动?摇者脱而落,再难驾车打猎。而他?亲手教养的嫡孙将要成人,就如同渐朽的老树用自身所有养分催生出的幼木将要成材。
裴明悯一瞬间有许多?的话想说,但他?想说给对方听的人却?不在这里。
他?退后一步,肃容整袖,向?代他?爷爷提醒他?的张先生,深深一揖。
“啊。”晏尘水旁观许久,忽然说:“我看着你?们,为什么觉得这么沉重?”
裴明悯直起身,粲然一笑:“涧甘之如饴。”
好友以名自称,郑重无比,晏尘水也被影响,想起自家。好在自家只有院子一所,家具若干,不像那?个?和?他?互相看不顺眼却?又碰过许多?回的秦幼合。
家大业大虽然看着风光,但要担到自己肩膀上并且撑起来,可不容易。
张厌深观少年?面色,便知目的达到,遂回归今日主题,再一次意味深长地?说道:“你?既有此志,那?么今日的疑惑便不需问我。”
另两?人闻言,对视一眼,都露出难以理?解的神情,随即各自深思。
裴明悯眉心拧起,道:“先生的意思是,此局还是党争?”
他?心中已?明了结论,但出口仍有迟疑。
“今行寄来的信中说,柳氏覆灭之日,在场的有数人。”张厌深拿出那?封未收进匣中的信,“许轻名和?钱书醒是秦毓章的心腹,不必置疑。盛环颂虽未到场,但相当于在场;他?是崔连壁的副手,崔连壁唯皇命是瞻。而今行,在出发前是向?忠义侯领的通行文牒,忠义侯是裴孟檀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