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了片刻,自认为已恢复许多,便从草席上爬起来;空出的间隙立即被左右两边放松下来的胳膊怼满,而俩胳膊的主人?尚在?沉睡。这是躺也躺不?回去了,他?索性抬脚跨过满地横斜的肢体,到对面的营帐去。
昨晚赶到这里后,他?在?洪水里救上来的那个人?立即被大夫指挥抬到了另一座帐里,没能如?莫弃争所愿和他?互相?照应。而后者还得赶回江阴,只?得拜托医者们照顾。
路上有人?躺在?席上睁着眼问他?去哪儿,他?说去看?看?对面的朋友。
“没跟你一起抬到这儿?”那人?坐起来两眼放光地问,见他?点头,立刻幸灾乐祸地说:“那完了,那边都是治不?好的,你赶紧去收尸吧,晚了就被烧掉咯。”
感觉到两边挤过来,那人?又赶忙躺回去摊平了,熄灭了光芒的眼珠盯着他?,喃喃道:“都是要被烧掉的哦。”
贺今行一愣。他?昨晚的猜测没错,这里两座营帐,一座收的是有救的,而另一座收的都是没救的。
只?是他?昨日太过虚弱,撑到岸边获救全靠生存的本能,到这里已来不?及挽回。
他?飞快地越过众人?,跑出营帐,到另一边大门前却被拦住了。
戴着布巾遮了口鼻、穿着长衣束紧了手脚的医童张开双臂挡在?他?面前,紧张地说:“不?准进去!”
“我,”贺今行下意识开口,然而嗓子喑哑得他?没能第?一时?间听出是自己的声音。他?茫然了片刻,才回神道:“昨晚有个和我一起来的朋友,在?里面,我想……”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但是不?行!”医童连连摇头。
这样的人?他?见得多了,都是有亲人?朋友伤重隔离,指天对地地发誓只?看?一眼就走,结果十个有八个都要闹一场。
但这一回的少年虽形容憔悴,心情急切,举止仍十分克制,他?不?忍心地解释:“我们理解你们作为伤者亲人?的心情,但为了防止疫病突发,控制不?住,实在?不?能让你们进去。这也是为了大家的安全,抱歉。”
贺今行摇头:“你不?用道歉,我不?进去就是。”他?说罢,只?能站在?门口,定定地望着里面。
这里的草席铺位要宽敞些,然而声音却单调许多,只?有少许长长短短的呻吟。
他?心中难过,就见一队和那医童同样装束的人?从营帐另一头进来,挨个查看?席上伤患,不?时?抬起一人?出去。
一路下来,竟抬了近二?十个人?出去,其中就有他?要找的那位。
他?如?被当头一棒,僵在?当场,片刻后,又不?假思索地跟到营帐另一边。
那近二?十个人?像麻袋一样被堆到板车上,没有多余的白布,草麻也没有,就大剌剌地裸露着。
有人?紧闭双眼,有人?死不?瞑目,怎么阖也阖不?上。
驾车运尸的只?有两个人?,从不?同的地方来,一边交谈,一边套车。
其中一个人?说第?一回干这种事,很害怕。
“这算什么?”另一人?笑话他?,“初四初五那几天,咱们在?淮州连着挖了好几个埋尸坑,一个个十丈宽都打不?住,累得我只?想跟着躺下去,也盖一把土算了。”
“你别说,我真的躺了一下,但躺死人?身上和活人?不?同啊,那叫一个冰,吓得我立马就溜起来了。”他?叹了口气,“现在?就觉得再苦再累,好歹能喘气儿,还求什么?”
板车就要驶动,贺今行犹豫着是否要跟上去,忽听一把苍老而激切的声音由远及近,“等?等?!等?等?我!”
一个驼背的老人?扑到车前,满头斑驳白发扎进了死人?堆里,刹那间,哭号震天。
赶车人?知晓车上有这老汉的亲人?,便停下来,吼道:“老爹,人?死不?能复生,您节哀吧!您哭一会儿,哭够了咱们就得走了!上头命令不?能耽误太久!”
那老人?猛地抬头,四下一看?,弯下腰像公牛一般对着一边用来压营帐的巨石撞去。
“哎!”车头坐着的两人?惊叫,却来不?及去阻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人?撞上巨石。
电光石火之间,一条手臂垫在?石面前,抵住了老人?的额头。
贺今行被冲击得一个趔趄,眼疾手快地抓住巨石凸出的棱角,竭力稳住。然后拉住老人?,疾声道:“老人?家,您别冲动。”
“你放开我!”老人?挥动着手脚挣扎,“让我去死!”
贺今行自然不?能放,只?能紧紧箍抱住对方,听哭喊在?他?耳边震响。
“六月初三,我儿媳没了,孙子没了,大家劝我还有儿子有孙女,得活下去为他?们打算。这一回,我孙女也没了,儿子也没了,我活着还有个什么劲儿?不?如?死了算了!”
老人?哭着哭着就向下滑。贺今行昨日脱力太久,渐渐抱不?住,只?能跟着委顿在?地,扣在?一起的手却没放。
两个赶车人?赶忙下来搀扶他?俩。老少看?到对方的脸,皆是一愣。
护城河前茶摊争嘴,黍水边上夜半敲门,江水码头短暂相?遇,而今又重逢。贺今行失声道:“王老伯?”
老人?呆呆地看?着他?,忽地扑过来抱着他?,声声泣血:“我就不?该来江南啊!”
“我要是带着穗儿和阿牛好好地待在?稷州,就不?会遇到这样的事,他?们就都还好好的啊。”
泪水打湿了贺今行的衣裳,他?想到那两个孩子,想起那块饼,还有那句“要好好读书”。仿佛那个眼眸清亮的小女孩儿再一次在?他?面前乖巧地点头。
一瞬间,他?心神俱震,千百道思绪在?脑海中纷繁闪烁,引得喉头涌出一股腥甜。
晨光熹微里,少年咽下口中的血,伸出手揽住对方,轻声反复地说:“不?怪您,不?怪您的。”
第121章 四十二
从东天微明到天色大白仿佛只是一眨眼, 王老伯浊泪流干,浑浑噩噩地爬起来?,去板车上?扒人, “儿啊, 爹带你回家?去。”
“哎, 老丈不可!”赶车人忙不迭地拦住他, 却没想到这看着瘦得皮包骨头的老头儿力气大得很,叫上?同伴才将对方成功从车旁拉开。
老伯死命挣扎,“这是我儿子!我还不能带他回去, 让他入土为安吗!”
赶车人死命锁住他的手臂,满头大汗地解释:“上?头的命令说了, 这回洪灾里死掉的人都得统一运到尸坑里烧掉, 不能乱抛乱埋,免得起疫病。老丈您就别为难我们了。”
“哪个上?头,死的不是大老爷的家?眷,他当?然随便烧!再说了,我儿子生前壮得很,才不会染疫病!”
“您就别拗了!”赶车人也急眼了, “不是我说你,老丈, 就算让你把尸体带走了, 你埋在哪儿?洪水冲了两回,你这哪儿还有家??我告诉你,这个天儿尸体烂得可快了, 你忍心?让你儿子烂得面目全非, 骨肉剥离,投胎都没个正形?还不如就听官府的话, 一把火烧了,也不连累活着的人!”
这噼里啪啦地说完,双方都呆住了。